山脚下,孟贤问家。
卫茈炎按照先前所预料的出宫,出城,在城门口等待宋昭人马出现,她所在的马车替代真正宋家小姐的马车,被换下的宋府马车向另一个方向驶去。过了一会儿,因为道路凹凸不平加重了伤口不适,茈炎下车,有几个力强的人轮流背负,徒步前进至孟贤问处。“接骨圣手”孟贤问除接骨外,在针灸、儿科、妇科都有些许涉略,有几分傲气。茈炎以为见到他后,必然会发生冲突,不过孟大夫却出乎意料的和蔼(刑氏和越太医也说尽谄媚奉承之语)。只是某人从突然出现到离开,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也没对他打招呼,只粗暴地拉了宋家公子离开,令他有些不快。
卫茈炎笑道:“家兄俗事缠身,这可真是……太失礼了。”
孟大夫冷傲地“哼”一了一声。卫茈炎歉意地笑笑。刑氏谦恭地解释,努力消除他的怒气。
卫茈炎想起刚刚冲进门来的那个官员。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其容貌生得极好,让她难以忘怀。丹凤眼,中细眉,波光潋滟似有千种风情。笔挺的鼻子下,长着两撮有些明显的胡须,似乎是为了减弱容貌的柔美而刻意留的。
如果没有这两撮胡须,那就是枢都上流人士人人都向往的美男子。又是管理粮仓的官员,想来这就是新上任的太仓沈从。茈炎猜测道。
孟贤问突然开口:“宋小姐是要等令兄再拿定主意,是吗?那请转告令兄,姑娘的腿,我有八分把握可以将它恢复原样,但如果再不治疗,那便是大罗神仙也无计可施。如此,各位请回吧。”
于是,卫茈炎几人便被赶出来了。宋家一位老资格的仆人道:“事已至此,深秋寒凉,小姐先到附近庄子避避吧。那个庄子是咱家公子和欧阳公子一同买下的,一会儿就到了。”
“欧阳公子?”卫茈炎疑惑道,“是指欧阳最吗?”
“是的。”
“不,”茈炎想了想道,“我想看看沈大人所说的粮仓,发生了什么事。为了避免打扰别人,你知道有什么地方易于观察吗?”
城西,粮仓。
实际上,早在一个多月前,因为来枢都的流民越来越多,无论是民仓还是官仓都加派了人手防范。沈从治下、现在这个面临劫粮危机的粮仓也不例外。并且当时也有人主张开仓放粮,也确实小范围做过一两次。但是后来官场上的风云变幻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力,越是高位的官员越只关注自己的乌纱帽和脑袋怎样才能长长久久地保持下去。所以,最后一次赈济灾民,也是二十多天以前的事情。
沈从回到这里,看到粮仓大门多上了两道门闩,门内堆着几层用沙土塞满的袋子,几十名官吏手握棍子木头严阵以待,门前多了几块大石子。绊倒几个人,也是令人欣慰的。还有些人异想天开地想要挖几条深沟,挖了几下就放弃了——已经可以听到二十万人次喧闹的声音。
众人惊讶地看着沈从拿了一根长棍,笔直地站在仓门,目视前方。流民扬起的黄沙,遮天盖地,喊声、脚步声还有沙尘,仿佛就要伤及耳朵,刺痛眼睛。
可他依然站在那里,没有退缩,没有躲闪,没有遮掩。
枢都。
宋昭进入城门,看到两位卫尉少卿正在集合人马,其中一人自然是高子升。
他上前道:“子升,你们这是要去城西粮仓那里吗?”
高子升有些吃惊,伸手把他拉到一边:“你怎么知道的?”
宋昭道:“我刚刚在城外碰到太仓沈从。子升,如果那些流民冲进粮仓,能不能请你阻止手下的人对他们施以暴行?”
“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在同情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吗?”
“他们没有饭吃,活不下去了,才会劫军粮……”
高子升冷笑道:“军粮?你也知道他们劫的是军粮,这发生在哪一个朝代,都是要判死刑的!你何必为他们求情。况且,你怎么知道那些流民究竟是怎么活下来?活食亲父母,生啖亲子女的人,比比皆是!”
宋昭道:“这人吃人的惨剧,就不要再提它了!谁没有过错?!而且我也不是要让你们袖手旁观……我是希望,到了那里之后,你们仅仅只是在控制局面,而不是动手杀人。”
高子升摇头道:“这儿我无法保证。卫尉卿是朱彰,另一个卫尉少卿是朱思,我控制不了他俩。”
“子升,城西的大仓主要供给安西大营,与你们并没有太大干系。你们何必这么起劲去杀一些虚弱的手无寸铁的人呢?这不是钝了你们的刀吗?”
高子升终于点头道:“好吧,到时候我劝劝他俩。但我不敢保证……”
宋昭道:“没关系,你尽力就行了。结束后,你要什么我都送你。”
高子升道:“哈……我没什么东西想要的。你许一件事情,到时候了,我也要你帮我。”
宋昭骑上马,拱手道:“一言为定,告辞。”便直奔王府而去。
城西,粮仓。
杨渊看着粮仓越来越近,心脏激动得都快要跳出来。黄沙尘霾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揉揉眼睛,才发现粮仓面前还站着一个人。那个男人缓缓将手中的长棍,平铺在前。杨渊突然想起家乡神秘的巫女,奇怪的舞蹈,满眼都是神秘符号的祭祀,无故降临的天灾人祸……他一阵深深的恐慌,他叫道:“快停下!快停下来!”于是一句“停下”,在二十万人的队伍里此起彼伏地重复着,直到他们真的停下,空气中还回荡着余音。
那个男人似乎也有几分讶异。他看着离他不足二十米的人群,突然松手,长棍落在地上。
他喊道:“在下是九卿之一大司农的属官太仓!你们听着!这个粮仓里装着的是军粮!如果你们一时饥饿,拿走里面所有的粮食!那就犯了死罪!到哪里!都会被官府追杀!”
一时之间,二十万人的喧嚣声沸反盈天。有的人说不知道这么做犯了死罪;有的人说已经活不下去了,不想被饿死;还有人说他是不是危言耸听,大概不过是判几年苦役而已,不至于死罪;还有人问他说了什么……
“安静!安静!”沈从发现没人再听他说话,费力地搬起一块大石子砸向粮仓。
“咚——”的巨响,一下子惊呆门里门外所有的人,还包括在山腰上围观的茈炎一群人。
沈从心想:幸好这门够厚呀。他回头喊道:“我要和组织你们劫粮的人说话!出来站在棍子的后面!我要说话!”
人群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沈从以为不够清楚,将人和长棍都向前移了五米,喊道:“我要和你们的头领说话!叫他们出来!”
依然窃窃私语。沈从又向前移了十米,喊道:“如果是英雄!就站出来!我们谈谈!”
杨渊义不容辞地走到沈从面前,但没有跨过长棍,近距离看才发现:这位大人,真是个美人。
沈从咳嗽了几下,看着他们皱眉道:“你们七个,哪个才是说话算话的那个?”
杨渊一看,其他六人已经有些争论起来,他道:“我们七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都是说话算话的。”
沈从有点意外,他刚刚看到一句“停下”就把一个二十万人的大队伍阻止了,还以为这只有一个头领,没想到其实如此松散。
他问道:“我看到你们有谁喊了一句‘停下’,然后所有人都不动了,很厉害,谁喊的?”
杨渊道:“我喊的。”
沈从向他点点头道:“即便是一个二十万人的军队,即行即止,也是很难得的。你们很厉害呀!你们叫什么名字?”
杨渊七人从来没有被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表扬过,一下子就腼腆起来。七人回答道:“我叫杨渊。”“俺叫张牛。”“我叫单山。”“……”
沈从笑眯眯道:“我叫沈从。”
七人唤道:“沈大人!”
沈从道:“我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如果我有能力的话,也很希望我可以让你们吃饱饭。但是这个粮仓,万万不可以劫。只要你们踏进这仓门,你们就是死罪。因为这是军粮。”
单山道:“我知道,但是如果没有吃的,我们也活不下去了。”
其他人纷纷说道:“我们也不想这么做,可是我们也活不下去啊。”
单山道:“您如果真爱民如子的话,就应该想办法指给我们一条活路。”
沈从打量他道:“你做过官?”
单山道:“旱灾前做过亭长。”
沈从笑道:“原来如此。可惜,我只是一个管理粮仓的官员。平常时候,这粮仓关和开也不是我说了算。”
杨渊恳求道:“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请大人想想法子吧。”
沈从道:“也许大司农大人也许会开仓。我去求求他如何?”
七人便是一通千恩万谢,正当沈从觉得事情结束的时候,却传来一个声音:“我不会开仓的!”
沈从回头一看,大司农欧阳启。
枢都。
宋昭并没有在王府找到王嘉,也没有在羽林骑日常活动的地方找到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他才在郁金坊里找到他。那时候他刚刚找到一位心怡的姑娘。宋昭费尽心力把他拽出乐坊,说了城西粮仓的事。
王嘉道:“这事跟你有啥关系?跟我又有啥关系?我不管!”说完就往乐坊里走。
宋昭急忙拦住他道:“那可是二十万条的人命啊。”
王嘉道:“放心,无论是骑都尉还是安西将军,都不可能带去那么多人,围得一丝缝都不留,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人是可以逃出来。”
宋昭怒道:“你说的这是战场上的情况!那可都是经常饿肚子的人,就光逃跑时互相踩踏就可以要了不少人的命!再者,有三分之一的人成为刀下亡魂,难道就不值得救吗?”
王嘉冷笑道:“谁知道那群人嘴巴里有多少冤灵!你帮一个道德沦丧的人救回来一堆猪狗不如的畜牲,还会得罪安西将军,也许还有卫尉朱彰,或许还有大司农欧阳启,这值得吗?”
宋昭问道:“朱彰也就算了,为什么大司农欧阳启,也会得罪?”
王嘉道:“欧阳最说了,大司农最讨厌别人打他手里东西的注意了,尤其粮仓、盐铁之类的。他对我们晚辈是很慷慨,但在这方面,绝对是个守财奴。”
闻言,宋昭转身就走。
王嘉赶紧拦住他问道:“你干嘛去啊?”
宋昭道:“既然你不帮我,那我就一个人去。”
王嘉无奈道:“我只是一个刚刚上任的骑都尉,你也不想想我能做什么。你也不要去那里,刀剑不长眼,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宋昭冷着一张脸,不发一言,直挺挺就想往外走。
“好吧,宋昭,我明白了。”
宋昭回头看他,王嘉道:“不过等我一下,我需要叫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