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缓缓走出丹萱室,侍女垂头合上室门。
越太医指着立于他身旁的妇人道:“皇后殿下,这是下官的儿媳,刑氏,亦是一名专攻骨科的女医。请皇后殿下允许她再细细诊查一番公主的玉体。”
上下扫视两眼,刑氏身上几乎没有佩戴任何手势。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刑氏口称“领命”,趋步入室。
皇后在铜镜旁坐下。一位侍女奉上洁净的白巾,拭去未干的泪痕。一位内侍禀称:“沈少府正在清正宫等候。”
皇后道:“知道了。”两位侍女着手打理发髻,几名侍从跪在她们两手边,双手高高举起分门别类装有各类发饰的器皿。
婢女蕙道:“殿下已有几日未能好好歇息,梳轻简发髻可否?”
皇后道善。
两宫相隔不远。梳毕,皇后悠然闲适地步行到达清正宫,唤来在阶下等候的沈从。
沈从进殿,行礼作揖,口称拜见。
“沈少府,若不是你告诉我有人状告尚棠郡郡守,并且积极建议本宫亲眼见她的话,我们母女也不会相认。不知沈少府想要什么赏赐?”
“皇后公主血溶于水,母女相认乃是天意。下官不敢无功受禄。”
皇后抿嘴,微微笑着,把玩手边精巧的坠子。
“皇后殿下既然有如此美意,下官斗胆想向殿下讨要一本书。”
“哦?不知是怎样一本书,值得沈大人念念不忘?”
“与其说书,但不过就是一本图册。那是一本游方道人写的关于大盛朝各地的风土人情和风俗信仰,画有山河鬼神,颇为有趣。名叫《陆洋录》,收录在天一楼中。说起来也不怕同僚笑话,小时最大的愿望是做一个逍遥道人、隐士高人。”
皇后细腻白皙的脸上荡漾出温柔的笑波:“只是这样一本书,赏给沈少府未免显得本宫太过小气了。除这书外,再赐与沈大人金银各五百两吧。”
沈从顺势跪下叩头谢恩。
“下官多谢皇……”
“沈大人,本宫心里有一个疑惑,不知沈大人能否解答?要知道,”皇后扶着额头道,“心里搁着事儿,总是很难睡着的。”
“下官定然尽心诚意回答。”
“陛下突然病倒,我一个妇道人家临危受命,执掌朝政。但先前,本宫对李氏与朱氏之争无可奈何,现又对太尉朱理的独大无能为力。本宫自然为沈大人的弃暗投明感到万分欣慰。可是,我自知我做不到像太尉大人那样在短时间内把沈大人推到治书侍御史之位上。沈大人又是因何事与太尉大人产生龌龊,背弃他呢?”
任何一个有背叛别人历史的人,总是带着污点的。沈从瞬间理解了皇后话里的意思。
沈从沉默良久,半响艰难道:“下官……其实……皇后殿下可知下官的生父?他曾经做过里正,一个非常小的官,可他做得很开心,招呼年轻人给老人和残疾人种地,把路边的孤儿捡回来自己养着,然后又教乡人们习武。因为那时候总有山贼来骚扰我们。”
他抬起头,眼中蓄着泪光:“不久后,他就被杀头了。因为一个土财主告密说,他在蓄谋造反。”
皇后忍不住问道:“那他是吗?”
沈从有些激动地说:“不过就几十个人赤手空拳地练习,还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造哪门子反啊?!咳咳……下官有罪,卑职失礼了。”
皇后道:“接着说。”
“乡里乡邻们念及经年的情分,集合起来到县令府去,证实家父的清白。县令怕激起民愤,于是说自己判错了案。可那个诬告的土财主,只是被打了几板子了事。皇后殿下,家父一辈子所求不过公道二字。下官势必会继承家父遗志。下官曾经以为明庄太后和太尉能引领下官找到公道所在,但是……”
皇后突然问道:“如若你未在本宫这里看到所谓的公道呢?”
“下官绝对不会背弃皇后殿下!”沈从坚定道。
“哦?”皇后身体前倾,兴致盎然道。
“公道的根基乃是忠孝!忠君才是实行公道天下的必需准则。朱大人眼里哪里有皇家?他心里何来有公道二字?”
皇后满意地轻轻抚掌。声毕,两位宦者拖来一位五花大绑的女子。看其装束亦不似宫中人。
“她是李正弟弟的女儿,名叫窈娘。你把她带入沈府作你妾室如何?”皇后温言道。
沈从愣了一下才道:“既是李氏族人,想必是官妓,下官如何能……”
“你只有收了她,本宫才能独有你的把柄。”
沈从马上闭嘴,思索片刻道:“皇后殿下,您不需要如此麻烦也会有下官的把柄。”顿了顿才说:“下官其实有两位父亲,因为鄙人曾随母亲改嫁过。因此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鄙人在此定居后,把弟弟和妹妹都接到府里来了。不料两人竟日久生情,下官以为家丑不可外扬,便把弟弟送进附近一个佛堂做俗家弟子。既然如此下官明日就将其接回来。”
皇后笑道一声:“好。”沉下脸道:“将这个李窈娘丢进池子里喂鱼。”
沈从惊呼一声:“皇后殿下?!”
皇后阴狠道:“这个贱人竟教唆太子让他登基后为她李氏平反,实在罪无可恕!既然沈大人觉得不需要她,那她就没有存于这个世界上的必要了。”
沈从惊恐道:“皇……”
皇后威胁道:“沈大人,可是你说不需要她的。”
那个窈娘挣扎间,把嘴里的布条挣掉了:“我们李家世代忠良,什么大逆不道,不过是欲加之罪。你们就不怕冤魂索命吗……”宦官费了半天劲才把她的嘴堵上。但她的话已经说得很完整了,皇后的脸更加阴沉,那两个宦官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沈从意识到对他的试探已经结束了,稳了稳心神道:“皇后殿下为陛下、太子殿下和公主殚精竭虑,实是我大盛朝国之栋梁。殿下请不必把这等蝼蚁之辈放在眼里。”
皇后面容稍有缓和。她想:可真怪不得太后喜欢他啊。
沈从道了声告辞,便退出宫门。
在他走下清正宫最后几步台阶时,一不小心一屁股坐到地上,他赶忙站起来,冷汗涟涟。
在他将要走出皇宫时,突然注意到一位宫中女子,身着普通宫女的服饰,但其气度风华更似一位大家闺秀。更令他疑惑的是,她有些紧张窘迫但未失坚定沉静,好像在向……元阳宫走去?
他记住了她的身影,就离开了。
这个惊鸿一瞥的美丽女子走到元阳宫外对等候在那里的身影道:“刑娘子谢谢你!”
越太医的儿媳刑氏神情严肃,审视了四周一番:“你快些进去吧,不行,就赶紧出来。虽然皇后殿下这时会去照看陛下,但难免会有什么意外。”
那名女子依言行事,很快来到卫茈炎床前。茈炎此时已经打了个盹儿,正在闭目养神,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立即警醒。
来人马上跪了下去,伏在床前:“贱妾朱瑛拜见公主。打扰公主休憩,实在有罪。”
“你是谁?”朱姓?难道是……
“拙夫乃罪臣秦昱。”
行事还不大方便的茈炎稍稍起身:“夫人是来替夫君请罪的?”
意识到茈炎吃力的动作,朱瑛赶忙直起身来,她希冀地说道:“公主能否原谅拙夫?贱妾知道这样的请求太唐突无礼了。”
“不,可以理解,”茈炎道,“我都还没死,就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
“公主!”朱瑛悲伤道,“秦郎他知错了!”说着,她掉下泪来。
茈炎无奈道:“我的意思并非说他该死。虽然我的确很生气,但是我不觉得需要他以死谢罪。”
朱瑛听后愣愣地看着她,脸颊上还挂着泪珠。
“我想你已经听你父亲说了,我先动手打了他一拳。朱夫人,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打他吗?”
朱瑛摇头道:“不知道。”
茈炎道:“秦昱和我单独说了一些话,他说,既然我会把尚棠郡郡守定罪,那我就是与他为敌。所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杀了我。”
朱瑛目瞪口呆,马上回过神道:“公主,他……”
“你放心,我没有把这话告诉给皇后。”这话说了,一定会更刺激她的神经。“我只是想说明,我并不想找他索命。我会劝母后不要杀他,也许到最后他会被处以流刑。”
“那公主,您想什么时候劝皇后殿下呢?”朱瑛急切道。
茈炎冷漠道:“他可是想要杀我的人,我为何要如此善良求别人放了他?更何况他的打手们——那只是从犯,就被处以极刑,这个主犯却如此舒服地死去。我还怕他们的冤魂会来梦里骚扰我呢。”
朱瑛不知她是在讽刺还是在自嘲,只好闭口不言。
“夫人,你看到了吗?我这副样子,我至少得在床上躺一个月,一不小心可能会落得个终生残疾。我想凶手至少得付出什么赔偿吧?”
“您的条件是?”
“我想要太尉大人上奏,提议将尚棠郡作为我的封地。”茈炎看着她的眼睛道。
朱瑛道:“如果公主得到了您想要的,拙夫会怎样?”
“我会尽量劝母后将秦昱罢官,且不受任何刑罚。”
朱瑛非常心动,几乎就要冲动地答应下来,却缓了缓道:“那尚棠郡是个怎样的地方?您是要为您的亡夫向郡守报复吗?”
“公主无法对自己的封地进行治理。尚棠郡是个什么地方,你问你父亲就知道了。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