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氏伸冤,这事儿其实不小。
尚棠郡是高盛王朝重要的军事武器铸造地,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铁矿产区,有现今最为优良的锻造技术和冶炼工艺。太尉朱理又是一个对自己手上的军权具有绝对控制欲望的人物,于是,他慎重选择了绝对听从他命令的柴寿昌作郡守。但是,柴寿昌并不是一位具有治理一郡事务的人物,相反的是,他任人唯亲,好逸恶劳。他在对待他的下属或是官阶比他低的人的时候,作威作福并且心胸狭窄。某一次,一位官员说了几句有关他的坏话,这话后来传到他的耳朵里。好几年之后,终于有天,柴寿昌逮着那位官员的小辫儿,落井下石,不遗余力,欢欣鼓舞地看着那位犯官被流放到边陲。
秦昱个人,是十分不喜欢柴寿昌这样的官员的,即便他与柴并无过节。但是朱氏集团或者说是朱理本人却十分需要而且非常信赖柴为他们看管军事资本。于是,此时此刻,他必须要为柴寿昌未来官运考量。
他到了枢都后,首先他必须去皇宫向陛下和皇后汇报此行的结果——虽然李氏族人已先一步被押送到京;接着他双手奉还御赐绣衣——他为了不让绣衣染上一丝污垢,有一处破损,在此次出行中他几乎寸步未移;出了宫门后,他要先回一次秦府,换上常服,然后拜访太尉兼他的岳丈朱理——虽然原丞相李正死罪难免但在其罪名上还需推敲一二。更重要的是,在第二天的朝会上,要想办法说服陛下皇后及文武百官废除丞相一职——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对实权太尉朱理的反作用还是太大了。
因此,即使他急着处理钟氏一事,那也得等到第二****会以后。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或者说他没料到钟氏只是某些人计划中的一环。而且这仅仅只是个开端。
一个逃出秦昱沈从的随从们的包围圈的乞丐,目光炯炯地看着钟氏被随车带走,一路跟随到城门口。然后,换作城门口一个平民打扮的男子接力跟踪到终点秦府。而那个乞丐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套衣服,换下身上的破布条,又稍微整理了下头发,便大摇大摆地进了城门,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走到某个巷口前停步,环看四周,然后走进巷子。
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慵懒地卧着一位着月白色宽袍的青年男子。从他衣服质地和华丽马车上看,这位想必至少是中品士族的纨绔子弟。
“宋昭,巷子这么窄,难为你每次都驾车进来。”
“陆浒,为什么你每次都要穿这么脏的衣服,在这么窄的地方与不才会面?”
陆浒一撇嘴,收敛了笑容。陆浒是个丑男,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手上有经久不愈的冻疮留下的痕迹,脸上有烫伤的痕迹。与之相比,贵族公子哥宋昭可谓英俊。额头饱满,嘴唇稍薄,虽不像秦沈二人是世人推崇的美男子,但他玩世不恭的笑容,依然颇具吸引力。
“这个任务,非常重要。我们需要你的不务正业,希望你能认真对待。”陆浒严肃地说。
“哦?我洗耳恭听。”
几刻钟之后,宋昭驾车来到博弈馆。这里是枢都有名的贵族子弟挥霍金钱的所在。他趾高气扬地走进馆里,马上就有人叫他:“弘微兄!”
宋昭,字弘微,意气风发地笑了起来:“好久不见,王嘉!不知近来有何好事发生?”
王嘉苦笑道:“哪有什么好事,坏事倒有一箩筐!不说流民越来越多,李氏被灭,就是我啊,这几日输的钱一天比一天多!早知如此,应该叫我爹像你爹一样把我禁足在房里。你来得正好,快帮我赢回来!”
宋昭被几人押到案前坐定,刚好对面的秦徽收拾好棋盘,站了起来:“各位,抱歉,今日我三哥回朝,我得早点回去。”
这下炸开了锅:“秦徽,实话实说,你是不是怕了?弘微兄一定会下赢你的,你不想输棋是不是?”“怎么能这样,赢了钱就跑,还不给机会让人赢回去!”“秦徽,你小子太不地道了!”
宋昭见秦徽有几分应付不过来,便笑着解围:“秦徽的三哥秦昱的确回来了,街上的人都看到了,你们就放过他吧。”
听闻此话,王嘉等人才住了嘴。秦徽感激地拱手:“今天在此赢的钱,我绝不会花一分一毫。我等着弘微兄把它赢回去,告辞。”
众人眼睁睁看着秦徽走出博弈馆,垂着脑袋坐到了地上。宋昭道:“钱又不是赢不回来了,大伙何必如此呢?”
侯朝宗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这么想的。我是想秦徽多输点钱,好给允修烧纸钱。”
此言一出,引来众人面面相觑。宋昭瞠目结舌:“你……是了,你和李允修交情最好了。”
王嘉摇头道:“这……实在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李家抄家那天,他就死了!我们这些狐朋狗友没能收敛他的尸身,连烧点纸钱都不可以吗?”侯朝宗略有几分激动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宋昭把一颗白棋放在右上角的星上,想了想,又把它收了回来。
“我有一个非常好玩的提议,大家想不想做?是关于秦府的。”宋昭脸上浮起狡黠的笑。他看到侯朝宗抬头望向他,于是他接着说:“你们知不知道尚棠郡?那是大盛朝制造铁器的地方。太尉大人把它看得跟马政一样重要。但现在有个小寡妇要状告尚棠郡郡守草菅人命。如今那个小寡妇就被关在秦府,我们把她交给廷尉如何?”
侯朝宗吃惊道:“这事你如何知晓?嗯……且不说这个。我们得罪太尉和秦昱,只怕会连累族人。”
“如果身穿小厮奴仆的衣服,潜进秦府,谁会想到其实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干的?除非有人告密。”
一听这话,王嘉语气便杀意凛凛:“如果我们六人中,有谁告密的话,那便是与我王嘉为敌!”
欧阳最笑了起来:“我这辈子还没穿过那么破的衣服,听上去还蛮有意思的。”
郭勋环顾四周道:“那我们要个雅间细细商量这事儿吧。我知道子升兄曾在秦府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众人看向高子升,他点点头,又道:“我们去外面吧,不要用博弈馆的雅间。”
后来这群原本只知胭脂醉、酒肉香的纨绔子弟七嘴八舌讨论出来的策略是:由高子升拿着《渊海子平》拜访秦昱二哥秦征,而宋昭和欧阳最扮作他的小厮,并借口在秦府住下来并打探消息。等秦昱上朝后就把小寡妇交给等在外面的王嘉和侯朝宗。宋昭和欧阳最离开,把小厮换成真正的小厮。而郭勋则以某个理由拜访他的表姐夫廷尉大人,观察并推动事态发展。最后高子升至少得等到午后才能回府。
宋昭看着那五人的跃跃欲试,仿佛无人疑心自己是刻意引导他们这么做的,不禁对自己的口才感到非常满意。
秦征腿有宿疾,不常出门,并且痴迷算卦占卜是这个计划实施的重要前提。而宋昭和欧阳最与秦府的往来最不频繁,也避免秦府其他人道破他们的身份。此外宋昭必须得在其他两人之前找到钟氏所在。如果不跟她对上暗号的话,钟氏是不会配合这个计划的。宋昭不知道钟氏会不会提示她的所在。
总的来说,整件事情进行得还是颇为顺利的。《渊海子平》是秦征心心念念要看的书,一直以来他对高子升也是颇为喜爱。所以秦征的亲切温和让高子升生出了几许愧疚,有些后悔,这让宋昭和欧阳最不停地强调即便柴寿昌倒了,也不会影响到秦府,更不会影响到秦征。另一方面,第二天清晨宋昭才找到钟氏,因为他听闻奴仆在议论她的故事——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一个虚假的故事说得令每个人都津津乐道的。
是的,虚假。他一点都不相信钟氏的故事是完全真实的,虽然他不敢肯定这个故事的真假成分各占比重多少。至于为什么?因为这件事是陆浒告诉他的。陆浒和他背后的人从来都是说一半留一半,要完成某事时,至少有两种备选方案。不过,就此事来看,他不认为陆浒要求自己完成尽快把钟氏交给廷尉的任务是正确的决策。
回家路上,宋昭暗暗思考此事的前因。但是他却无法推敲出钟氏伸冤此事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他有些忧虑。他将五个一无所知的人托下这条河。而他则不知道这条大河最终会流向何方。
他回到府中,随之便是一顿斥骂。宋昭不以为意地跪在地上。在父亲骂骂咧咧的话语中,宋昭了解到,在朝会上,原丞相李正被判处五马分尸,他的族人大多被判处流放和没入奴籍。也不知道在夫人儿子都除以死刑这么久以后,自己才被处以极刑是幸运还是不幸。秦昱升任丞相长史,并被封为观海子爵;沈从升迁为治书侍御史,此外大量朱氏族人升迁或做官填补原本李氏族人的空缺。丞相的废立在朝会上吵得不可开交。御史大夫阴绩主张存,而太尉朱理等人主废。而且,看上去后者的气势更为嚣张。
朱氏的时代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