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夕阳之下,一个小小孩童在颤颤巍巍的走着跑着,咿咿呀呀叫着阿翁阿母,而母亲小心护着孩子,笑靥温润美好,司马頔坐在门口,看着母子二人,心中是化不开的甜,拿着一个小刻刀,一分纠结九分认真地在一块璞玉上笨拙的雕刻着。
他没有能工巧匠的技巧,手上只消灵活转动几下,纹饰就浑然天成的跃然玉上,司马頔极其认真,手甚至都划破了却仍旧固执,即使满头大汗也毫不在乎。
“君在为承儿雕刻?”子琪失笑,抱过孩子,“承儿还小,君不必着急。”
司马頔腾出一只手去抚摸孩子稚嫩的脸,笑而不语。
他的人生留有太多遗憾,他不想孩子再像他一般,总归要留下什么给他,也好十几年后孩子长大成人了,还能有一个物件想想父亲。
“人养玉,玉也养人,承儿戴上啊,总归是好。”司马頔轻笑,眼神慈祥温润看不出一丝异样。
子琪就扶着他的臂膀轻靠着他,最近司马頔越发清闲起来,身体也比以前好了很多,他终于知道了爱惜自己,顾念这个家了......
只是在对待孩子上司马頔固执的让东方心口隐隐发痛,他对孩子很好,甚至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有时候领着孩子玩耍,有时候抱着孩子读读书教承儿写字,大概是幼年的遭遇,司马頔贪恋着每一次与他们相处的机会。
东方子琪笑他不懂得为人父的道理,笑他望子成龙也太早了些,而他依旧执着。
司马祎拎着酒去找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父慈子孝的场景,坐在树下的石阶上,披着斑驳的树影,小小的孩子坐在司马頔的怀里,而司马頔小心握着孩子的藕臂一横一竖教着他写字,就像杂耍般手腕转动在沙子上划出了一个“司”字。
“长兄今日得空?”司马頔放下手中的树枝,打趣司马祎,轻挑的眉毛显出几分调皮。
“楚地最好的酒,带来尝尝!”
“楚地?”司马頔眼睛放光看着司马祎炫耀似的摆弄的酒,倒不是楚地的酒就比其他地方强上多少,只是因为那是阿母的故乡,而阿母最会酿的就是楚地风味的酒,放下孩子赶紧紧紧抱住了酒。
司马祎看着弟弟也是失笑,爱怜的抚摸着侄儿的头,“我说郎也是,承儿才多大,竟然就开始要学习写字了。”
原本只是打趣的话不料司马頔顿时神色就暗淡了下去,叹一口气勉强恢复平静,“也许我只是不想让承儿留有我这样的遗憾吧,也让我少留些遗憾。”
司马頔附耳低声找了个借口打发走儿子,才转过身缓缓面对兄长道:“当年,阿翁也是如此教长兄识字的吧......”
司马頔从来没有坐在父亲怀里学过一个字,从来没有。
起初是他不愿学习,父亲平素慈祥,可是一到了读书的时候就变得异常严厉,严厉的让他有些害怕,所以总是逃避。
那一年父亲微笑着向司马頔拍手,“頔儿,今日阿翁教郎写字如何?”
那时的他把玩着夏叔给削的木偶,头摇的厉害,之前父亲布置的任务他还没有认完,肯定是要挨骂的。
“唉,汝这孩子......”见孩子不愿意,也是宠坏了这个小儿子,不忍斥责,只得没办法的摇头叹息,颇为遗憾。
那个时候,司马頔总觉得来日方长,那个时候司马頔便在想下次,下次父亲扈从圣上回来的时候他一定把功课补上再同父亲学习,只是谁也没想到,再也没有机会了......
很久他才知道,父亲不是又一次巡游,而是进了暗无天日的监牢,从那个时候起什么都变了......
“郎......”司马祎叹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是郎太过执念了。”
“阿翁一生所愿不止一个书稿。”司马祎沉吟着才定定对弟弟说道,不管如何,哪个父亲不想子女和顺。
“如果让阿翁看到郎如此,阿翁......”在书稿和儿女之间,也许早就是一个无解的结。
最终司马祎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般才一把扯住了司马頔,“我听闻高牧......郎何必,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司马頔拂下长兄的手,自己负手而立,“小弟自有分寸,我,会保重的。”
“郎的分寸难道就是四面树敌么?”司马頔现今的状况即使不在官场多少也是能够知道一些的,短短几年就得罪了不少权贵。
“我还听闻,御史丞是因为......”司马祎再一次叹气,高牧的事他尚能理解,御史丞的事儿他真的希望一切只是谣言,若非这次必要他希望永远不被提起。
“御史丞是因为检举了郎收受贿赂?”
司马頔看看长兄,只能默认。
“郎!”司马祎拧着眉头只觉得头痛欲裂,“郎忘了先君的训诫了么!”
“我没忘!”司马頔也有些激动,苦笑看着长兄,“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我怕了,怕了曾经的清贫!”
“叔郅!书稿的事情郎已经做的很好了,如果先君看到现在郎的样子,会怎样想?为了书稿郎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看着小弟萧瑟的背影,司马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继续道,“我们已经求仁得仁了,在这样下去,难道千百年后让后人戳着先君的脊梁骨说,汝便是阿翁教养出来的‘好’儿子么!”
司马頔猛然转身,惊愕的眼神一闪而过很快便被自己藏匿起来,眼神中透出一丝狠戾,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頔做错了什么?却生而无教,爱而不得,甚至对于血亲骨肉终也都将成遗恨,对这世道,还讲什么仁义!”
“我自有我的执念,长兄呢?缘何不放弃?”
被轻易点出,司马祎有些失神,随后才苦笑,声音很轻仿佛没有一丝力气,“郎是恨我怨我的吧......”
“怨吧,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
司马頔目中含泪,看着兄长慢慢离开的身影,喉结上下蠕动,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叫住他,可惜最终没有。
东方子琪带着小仆刚刚买了下酒的小菜归来却看到司马祎神色颓败的准备离开。
“长兄不在此喝酒了么?”
“过几日吧,今日我有些累了。”
“长兄......”子琪自然是没法留住司马祎,看着司马祎与丈夫二人的神色,子琪满腹的疑惑。
司马頔摇头微笑,将就小心的放置起来,这个争吵早就是他想要的,如今如愿了却没有一丝奸计得逞的快慰。“将这个好好收起来,过两天,过两天再请长兄一起喝酒!”
司马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的家,一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明明本就是打着决裂的打算去找的弟弟,可是现今将一切都说出来,心还是闷的喘不过气来。
也许司马頔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恨,甚至有自己最亲近的长兄!
司马頔只彻底喝醉过一次,醉到扯下了一切虚伪的伪装撤下了所有防备。
提起少年事他只有低泣。
“战战兢兢,噤若寒蝉,就是因为一个可笑的理由,彼把我们整个家都毁了!”司马頔对于先皇从来不曾有过恭敬。
“我恨呀,前有缇萦尚能救父,我,为什么不能救我的父亲!”
“我究竟算什么,算什么子息!”
当年的司马頔只有五岁而已,怯懦的只有他,为什么,不敢站出来!司马頔的话就像一个锥子彻底捅破了司马祎不愿触及被小心遮掩的一块,毫不留情,鲜血淋漓。
司马祎背倚着门,大掌捂着脸看不清他的表情,缓缓的瘫了下去,泪水不停的从指缝间流出。
缇萦尚能救父,为什么,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