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心到离郡的时候,险些从马上栽下来。
触目惊心。
黑色的大地,灰色的天空,全世界就剩下这两种颜色。
虽然已加紧处理了,但还是有些尸体插在地里,他们来不及跑,被兜头浇下的岩浆融化,来不及融化就凝固的躯体,和石头一起,永远化作大山的一部分。
原先的离郡驿站,现在就剩下了一堆灰。
风一吹,扬起漫天的尘埃,叶心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他拼死拼活赶来,车景那小子的骨灰,是不是都快被吹没了?
“喂!你干什么的!”
一声大喊让叶心恍然惊醒,他勒住缰绳转过了马,见是一个衙役模样的人在不远处喊话。
他跳下了马,掏出相里誉交给他的令牌晃了晃,道:“把搜过驿站和离山的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一刻钟以内,快!”
那衙役顿时懵了:“啥?”
叶心又把令牌拿出来,直接砸到了那衙役的鼻梁上,怒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钰王的令牌!再不照做,我先砍了你!”
衙役吓得连滚带爬去喊来了县令。
因为车景之前罢了于途的郡守之职,而新的官员还没这么快就替补上,离郡现在群龙无首,等着新来的救援大军和钦差大臣。
所以那县令跌跌撞撞就朝着叶心跪下:“拜见钦差大人!”
叶心直接道:“别拜了,我不是!我是钰王的手下,来寻他的。事发之后,第一批搜过驿站和离山的人在哪里?”
县令哆嗦着说:“是卑职带着衙役搜的。”
叶心问:“那些衙役呢?”
县令踌躇一会儿,才说:“地动死的人多,很快起了瘟疫,那些人都……都死了。”
叶心心中冷哼一声,衙役都死了,县令却还好好活着,必定是没敢进去现场,怕是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问还是要问的——
“驿站和离山上有没有什么线索?刀剑或者玉佩之类的?”
县令思索了一下摇头说:“没有。这两处火势都很大,全都烧成了灰,结实些的,也成了焦炭,实在找不出……”
“罢了罢了!”叶心绕过县令,直接纵身一跃向驿站和离山而去。
驿站只剩下没烧尽的房梁,偶尔微风吹过,漫天灰尘。
叶心小心翼翼地搜寻着,生怕错过了什么。
来回转了几圈,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地动和地龙喷火的时间是丑时,大半夜的,车景不在驿站,会在哪儿?
叶心稳了稳心神,即刻动身上山。
离山的状况比驿站好不了多少,基本没有活物了,树木都直接烧成了碳,石头和土都一片漆黑。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叶心暴躁地挥拳砸断了一旁已经摇摇欲坠的树干。
等等!
叶心盯着那颗被砸断的树,眉头越皱越紧——
地龙喷火引起了山火,山火借了风势才烧及驿站,山中的火势肯定比驿站大,为什么山树只是烧成了碳,可驿站就烧的只剩灰了?!
驿站的火,是人放的!
叶心跄踉退后几步,竟跌坐了在地上,难道,难道是郡守于途狗急跳墙……若是他和雷鸣寨联手……那车景……
雷鸣寨他查过,豺狼虎豹各个不是小角色,寨内的高手不在少数,车景纵使化境的修为,也挡不住这一波波的车轮战!
“叶大侠!”
回首看去,原来是南国。
叶心扶着树干站起来,问道:“那三千东梓军,你去查过了吗?”
南国答:“三千东梓军随钰王殿下来到离郡后,就在驿站一里地外扎营,因走水和地动是在夜里,所有人都在熟睡中,因此伤亡惨重,折了近两千人,又因瘟疫折了许多,只剩下五百人不到。疫病一起,所有人都退到了十里外。能查的我都查了,在当晚,没有人见过钰王殿下。”
“没有人见过他?”叶心眉头一皱,“驿站里有人生还吗?”
南国摇头,“没有。”
叶心道:“车景这人很谨慎,三千东梓军已不是个小数目,若是生乱将是个大麻烦,所以,他一定会每夜都去巡视,但是,当晚没人见过他……”
南国点点头,却又摇头道:“会不会是见过钰王殿下的人已经死了?”
叶心又问:“刚刚那个废物县令,他最后一次见车景是什么时候?”
“他是昨日新调来的县令,应该没有见过钰王殿下。这里原先的县令染上了疫病,正在县衙养病。”南国道。
“什么?他是新调来的?!”叶心猛地蹿起,飞身下山。
那县令方才还说是他带着衙役搜查了驿站和离山,可那时,他根本还没调来!
县令为什么要说谎?
他在逃避什么?还是在掩饰什么?
还是说……
他根本不是县令!
那他是谁?
会不会是放火烧驿站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叶心的心思已经百转千回,脚下却一步不停,回到原地,才发现县令早已不知去向。
叶心来不及喘一口气,纵马疾行三里地,才发现了一个衙役。
“县令呢?”
细看,就是刚才被叶心抓包的衙役,他颤声道:“大大大大人……小的不不不不不知道啊……”
叶心冷声道:“是不是县令叫你们离开那里的?还有好些尸体没处理,你们就这样走了?!”
衙役泣不成声:“是县县县令大人叫小的们先撤,他说不要妨碍大人您……”
“放他的狗屁!”叶心狠狠骂道,“他往哪里跑了?!”
衙役抖着手指了一个方向,“那那那那里……”
叶心手腕一翻,就把那衙役扔到了一丈开外,马鞭一扬,疾驰而去。
马蹄一路翻飞,却遇一个三岔路口,叶心不得已拉紧了缰绳停下。
都怪自己太心急!
竟没看出那县令的异常!
“你等着!”
叶心气急败坏地大吼一声,如今鲁莽去追也不是办法,还是先找距此地最近的溪客堂,才是上上之策。
还有,执空大师应该早就到了,他在哪儿?
叶心花了些功夫才找到溪客堂的据点,交代了找人后,便又回到了离山。
他望着乌漆抹黑的离山,恨得牙痒痒。
高月蓝!车景!你们这两口子,我忙完了解毒,又要忙着找人,我叶心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交了你们俩这样的朋友!
叶心骂骂咧咧地登上了半山腰,便发现了前面有异常。
从现场来看,这里原先应该有山涧和水潭,所以火势较弱,还能看见一些痕迹。
前面的泥地里,有一个浅坑,坑的周围又凿了九个拳头大小的洞,数十支已经燃尽的香,只留下了插进土里的那部分。还有很多被火熏得打了卷儿的柳枝,围着浅坑插了一圈,坑里还散落着一些白色粉末。
叶心屏着呼吸,拿出帕子捻了些粉末,凑到鼻下一闻,似乎是礞石一类的东西。
奇了怪了,这地方又不隐蔽,之前怎么没看见?
若说他一时心急没看到就算了,可南国和溪客堂的人可是查了很多天了,难道也没发现?
叶心正纳闷,却见执空大师从天而降,雪白的僧袍上血迹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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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宋柯一直惦记着金柝,总担心他被人做了,在一翻激烈的思想挣扎后,他还是偷偷去了医官署。
果不其然,他从窗户缝里,看见了脑袋被包成木乃伊的礼部尚书,金柝。
有个医官正在给他配药,秦宋柯眯着眼,看那医官一次取出了闹羊花五钱、茉莉花根一两、当归一两、菖蒲三钱,待他磨好了药,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色的纸,撕碎了扔进药钵,口中念念有词,紧接着手脚都开始抖动,有规律地跳着什么舞。
秦宋柯越看越觉得奇怪,金柝只是伤了耳朵,应当是耳科的医官来治病,可这个人……怎么看着像祝由科的?
他刚才拿的那些药,那张黄色的纸……难道是符咒?!
秦宋柯忽然想起纺竹说的——
“金柝不会死,但是他们可能会使些手段让他失忆,或是对刚才的事件失去判断力。”
要是连金柝都无法作证,那个叫刘寒的倒霉鬼必死无疑!
秦宋柯不再犹豫,闯进屋内,趁医官还没反应过来,出手打昏了他,拉起金柝就跑。
可跑出没几步,就冒出来一大群黑衣人。
秦宋柯冷哼一声,“怎么?这青天白日的,要公然行凶,谋害朝廷命官吗?”
为首的黑衣人道:“识相的把人放下!”
秦宋柯阴测测一笑,“嚯,怎么都是这么俗的台词?”
黑衣人眉头一皱,“废话少说!”
“那就开打咯?”秦宋柯好整以暇,抱胸含笑道。
黑衣人也不再多话,刀光一扬,直冲秦宋柯而来。
此刻,金柝终于艰难地从绷带的缝隙中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他大喝一声:“大胆!”
几个黑衣人顿时吓一跳,握刀的手抖了抖,矫健的步伐顿了顿,竟摔了好几个。
就趁这空档,秦宋柯猛地撒出一片石灰,拉着金柝转身就跑。
金柝还吹着胡子大骂:“哪来的贼子!待我长刀纵马,杀你个片甲不留……”
秦宋柯吃了一嘴风,一脸无奈地说:“金大人,咱还是先跑吧……”
七拐八拐,离医官署也好几里地了,两人在街上喘着大气,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想着黑衣人该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上街追杀吧?
在一个茶摊上匆匆喝了口水,两人又马不停蹄往金柝的府邸赶。
随金柝进府后,秦宋柯简要把在考场和医官署的事情说了,金柝抓了抓脑袋,说:“大概是年纪大了,还是那日伤了脑子,本官怎么不太记得杏林苑之事了?”
秦宋柯心里一沉,看来那医官的祝由术已经生效,金柝的记忆开始模糊。
幸好现在救了他出来,否则真要出冤假错案了。
于是,秦宋柯把杏林苑事件又详细说了一遍,特别强调了蓝衫男子刘寒是无辜的。
在金柝的连连感谢下,秦宋柯婉拒了一顿便饭,着急忙慌去了钰王府。
一进门,就看见高月蓝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拿着芡实糕啃了一口又放下,无神的双眼里有浓重的哀伤。
是在担心那个人吗?秦宋柯自嘲一笑,缓缓走过去,问道:“快落日了,虽说是春天,但这风也不小,进屋去吧。”
“是宋柯吗?”高月蓝顿了顿,忽然紧紧抓着他的手,“阿景回来了吗?”
秦宋柯看着她纤细的手半晌,轻轻拍拍她手背,最终也只是说了句:“快了。”
“阿景说十天就会回来的,为什么现在都十七天了,他还不来?是不是我不够乖?可我每天都不出去,每天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高月蓝!”秦宋柯突然站起来,厉声喊道,“你为什么就那么……那么……”
突然涌上的怒火,也突然熄灭了下去。
秦宋柯似笑非笑地看着高月蓝,她眼里那么干净,他与她相伴十一年,竟从未见过。
算了算了。
算了吧,秦宋柯。
她从来不是你的,你他`妈的又发什么火?
“他会回来的。”秦宋柯轻声说。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厢房,却看见纺竹正坐着,品着今年的新茶。
“金柝死了。”纺竹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秦宋柯一个踉跄,“他不是在府里吗?他……”
纺竹放下茶盏,“就在刚刚,他在自己府里,被人一箭穿心。”
秦宋柯瞪大了眼睛道:“不,不,不可能……”
纺竹蓦然笑道:“秦宋柯,是你害死他的,是你。”
“不是的!是我把他从医官署救出来的,否则那个医官会用祝由术……”
“会用祝由术怎么样?”纺竹缓缓站起来,“会用祝由术让他失忆,这次杏林苑舞弊案只冤屈刘寒一人,其他人都全身而退。而现在,因为你的多事,他们不得已杀了金柝,接下来,就是那两个考生,还有……你。”
秦宋柯此刻不住地摇着头,口中喃喃着:“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光天化日,他们怎么能杀金柝?他可是礼部尚书,是三品大员!”
“你还没有明白吗?这是政治,是党派之争,没有人在乎一个小小的刘寒无辜与否,就算在乎了,也只能牺牲刘寒,因为这是最好的办法,用最小的代价,来换取最大的利益。可现在,他们不得不采用下下之策——敢杀金柝的人,全天下就那么几个,而那几个人,其心思之深,行事之狠,需要怎样善后,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纺竹只有一张侧脸对着秦宋柯,他在满满的震惊之中,仿佛看见了她嘴角的笑,嗜血,无情,像极了一个人。
秦宋柯打了个哆嗦说:“只有利益……没有公平正义,没有众生平等,这世界太可怕了……”
纺竹嗤笑一声:“这个社会,本来就是这样的,你要什么公平?要什么正义?你以为你是谁?”
纺竹又斜眼看他,继续道:“你以为你可以改变世界?可笑,幼稚,蠢货!一个人就能改变世界,那世界都被改变多少回了?你再先进的思想,在这种皇权社会里,就是魑魅魍魉,就是妖言惑众!即使被认可了,顶多一百年,也会消失地无影无踪——而你这些所谓的大道理,都是你用性命换来的!秦宋柯,你要去死吗?!”
秦宋柯颓然跌坐地上,一滴滚烫的泪落地。
过了好一会儿,秦宋柯突然抬头,此刻他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绪,“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金柝死的消息也来得太快了吧?”
纺竹笑了笑:“这还像话。再颓下去,我就没耐心跟你讲下面的台词了。我有我的线人,自然消息来得快。他们很快会对你动手,你先去躲躲吧。东街的关宅,跟看门的小厮说你认识叶心就行了。关河州也在,很安全。”
“为什么帮我?”
秦宋柯心里疑惑更甚,这个纺竹怎么总是亦敌亦友?她所谓的“线人”,必定不是“线人”那么简单。
纺竹没有回答他。
事实上,他也没指望纺竹会告诉他。
失魂落魄地拿了些细软,在一干纺竹安排的人手护送下,秦宋柯到了关宅。
一个叫阿之的侍女帮他收拾好了房间,桌上摆了一盘芡实糕。
芡实,味甘、涩,性平,具有益肾固精,补脾止泻,除湿止带之功效。月蓝脾虚,很久很久以前,想帮她煮些来吃,她却说对芡实过敏。
……等等!
芡实糕,芡实糕!
月蓝对芡实过敏!
可刚刚在钰王府,她,她吃芡实糕吃得那么开心,难道……
不对,就算没有中过氰化物的毒,自身体质也可能变化,对原来过敏的东西不再过敏了,这不能作为证据,况且,连车景都没发现,那就说明她没有问题。
可是,可是,月蓝自从醒来,就一直是痴傻状态,她会不会……
秦宋柯心烦意乱地砸了那盘芡实糕,瓷片刺进他的手指,他呆呆看了一会儿,才手忙脚乱拔出碎片,含着指头止血。
满嘴的血腥味,让他突然鼻头一酸。
他嚯地站起,像只惊弓之鸟,急忙关上了门,然后疾步趴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不一会儿,传来轻轻的抽泣声。
高月蓝瞎了傻了,他选择放手,放弃让她爱上他的可能性。
金柝死了,他就是那个刽子手,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教会他不再幼稚冲动。
无论何时何地,他也只是一颗棋子,一生没有为自己活过。
所以,秦宋柯,哭吧。
外头突然传来击柝声,那敲梆子巡夜的打更人口中喊着什么。
金柝,金柝……
世上还有那么多金柝,可世上已再无金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