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年在客栈里生闷气。
那****一睁眼,既寻不到夏一生也寻不到萧梧,只有一个老大夫说是得了嘱托来照顾她的,方小年可不信,这个江湖里有那么多的坏人,谁知道他是不是想把自己卖了,或者更可怕,骗到荒郊野外,杀了喂狼!
方小年思及此处,浑身打了个激灵,抖索了精神,继续色厉内荏的瞪着崔千章,崔千章也是无奈,他特地将药铺关了,来陪着这位剑阁的小小姐,晚上要早早的装睡,白天还要晚晚的起床,一夜间能听见好几次房门打开关上的声音,方小年每隔几个时辰就会来摇他两下,确定他睡着了才敢合眼,但其实崔千章浅眠又警觉,几天下来疲惫不堪。
一把年纪的老大夫坐在桌旁翻医书,他知道方小年在瞪着自己,那故作锐利的目光简直让他坐立不安,他心中百般无奈,却可怜无处宣泄。
杂乱的马蹄声停在客栈门口,方小年盯着崔千章道:“快去看看是不是我三师叔回来了。”
小孩子裹着毛茸茸的裘衣窝在床边,自夏一生与萧梧走后,但凡听到一点动静她就要问问,开始时眼眶还会发红,吸溜着鼻子,不甘心的问崔千章三师叔是不是不要自己了,崔千章无奈,只好一次又一次的跑下去看看,再跑上来安慰方小年。老夫的腰腿啊,崔千章的心中如此哀嚎。
但这一次他与方小年都没有失望,夏一生一下马就直奔天字三号房,崔千章只觉的眼前一花,那人就已经消失了。
“楼主,您可回来了。”崔千章感激涕零,倘若再有六七日,他可要担心自己还有没有命在,候得萧梧归来了。
“嗯,”萧梧点了点头,他将缰绳交给店小二,赏他一锭银子,让他将马牵到后院的马棚中拴好,这三匹马都是混血神骏,十分难得,所以这一路虽然奔波跋涉,这三匹马看上去仍然很精神。
“这几日可有事情发生?”
萧梧问。
“这倒没有,只是那孩子思念你们思念的厉害,晚上都没有怎么睡觉,受了点风寒。”
崔千章一边说着,一边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萧梧见他眼下的乌青,心中了然,便道,“你也没能好好休息吧?”
崔千章摇头,叹了口气。
“那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们就够了。”
“多谢楼主。”崔千章顿时觉得松了口气,他已经过了能够陪孩子们折腾的年纪了,此时只想回家美美的睡上一觉。
待崔千章走远了,先在客栈周围巡视了一圈的唐思奴才走了进来,这客栈位处闹市,后墙紧贴着一处废宅,周围多是普通人家,门口的街道宽阔,偶尔也有捕快巡查,他还找了些人问过,这家客栈的招牌也算老字号,建了有数十年了,当不是贼窝。
“那厨房?”
“客栈两边各盖有一间厨房,我去看过了,绑着贵州通判的那一处离正堂远了点,应该是慢慢的废弃了。”
萧梧点了点头,“还是思奴你心思细腻。”
他们这边正说着,楼上却已闹得不可开交了。
方小年在见到夏一生的那一刻扁了扁嘴,接着眼泪就滚珠一样的落了下来,越掉越多,直把哽咽声变成了哇哇大哭。
“三师叔!三师叔!”
“别哭……别……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夏一生赶紧蹭到方小年的身边,用衣袖子替小姑娘擦一把眼泪鼻涕,她可心疼这唯一的师侄女了,当日急于离开,没来得及跟她告别,夏一生回来的路上把要说的好话都想了一遍,但见方小年一哭,甜言蜜语卡在喉咙口,竟是吐不出来。
方小年扑在她的身上,一抽一抽的,泣不成声,“你不可以不要我……”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夏一生揉着她的头顶,“三师叔带你回家吧。”
“现在吗?”方小年揉着眼睛,她的眼泪还没止住,眼圈连着鼻头都是红红的,裘衣将她裹成了一个绒球。
“晚一点,”夏一生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到时候三师叔来叫你。”
“嗯。”方小年乖乖的点了点头,她离家确实有些久了,怪想父亲的。
“好了,你这个模样,着凉了吧?”夏一生替方小年解下裘衣,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而后将锦被抖开,将方小年塞了进去。
“你先睡一觉,三师叔就在你床头坐着,好不好。”
“嗯!”方小年终于笑了,她认真的点了点头,偷偷把手伸了出来,握住夏一生的三根手指。
当萧梧推开门的时候,夏一生正倚在床柱上打盹,方小年的脸蹭在她的手背上,他轻轻的将手中端着的饭菜放下,又退了出去,夏一生缓缓睁开眼睛,夜色又要降临了。
这是一天的结束,街上的人三三两两结伴回家,小摊贩们收了生意,嘈杂声渐渐隐去,然后星辰忙碌,人们安睡,一条黑色的身影在屋檐上翻越,他蒙着面,只有一双眼睛十分的闪亮。
“嗯~”方小年被人摇醒,她呢喃了一声,睁眼便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夏一生,“三……三师叔?”
方小年压低了声音,她见夏一生鬼鬼祟祟的,便也不由自主的跟着鬼祟起来,她们的窗户下停着一匹骏马,倒也乖巧,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这匹神骏的鬓毛雪白,在月色下闪着令人心醉的柔光,夏一生附耳嘱咐,“三师叔先把你放到马上,后半夜再来和你汇合。”
“可是三师叔,为什么我们不跟萧哥哥道别呢?”
“因为还不是时候。”夏一生单手揽住方小年的腰自窗户口一跃而下,稳稳当当的落在马背上。
“沿着官道跑,最多不过一个时辰,我一定能赶上。”
方小年乖乖的点了点头,她觉得今夜的三师叔很是严肃,仿佛要去做一件大事,她也知道自己还小,很多时候帮不上忙,所以她只能尽量的不去麻烦别人。这马对方小年而言,庞大又可怕,但她仍然趴下了身子,紧紧的抱着马脖子,夏一生轻轻地拍了一下马侧,便如腾云驾雾似的将她载远了。目送着方小年的远去,夏一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从胸前掏出布巾,将半边脸蒙了,这一瞬,她的气息完全变了。
变得年轻气盛,也变得沉稳,变得锐利,也变得柔和,她已不是阳光下明晃晃的刀剑,而是夜色中的暗器,她融化在黑暗里,在黑暗里变成一根毒刺,她已经消失了!
萧梧听到了响动,他抓过手边的浮生剑,只瞧的窗户纸上映出一道淡淡的灰影,一闪而过,“思奴!”
唐思奴听见萧梧的声音也从睡梦中惊醒,两人一前一后追了出来。
“不好!那里是方小年的房间!”
灰影破窗而入,房间中传来打斗声,只听得夏一生道:“什么人!放下小年!”
随即整个房间发生爆炸,强光刺目,巨大的声响将整个客栈的人都惊动了,萧梧追到半途,爆炸产生的火光扑面而来,他沉气下坠,浮生剑卡在雕阑上,仍有一片木屑划过他的耳侧,留下一道血痕。
人们赤着脚,裹着衣服,急匆匆的跑了出来,他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抬头看着被炸毁的那一处房间,猜度里面住着什么人。
萧梧知道里面住着谁,所以他感觉一股凉意自指尖透进了心里,在爆炸之前,他没有看到任何人从房间中出来,此时火光接天,映在他的眼里,不少人拿着水桶奋力的往里泼洒,没有人活着出来,还是没有人活着出来。
等火扑灭已是四更天,这火药控制的刚刚好,四面的房间最多只被火燎焦了门框,有人报了案,伙计们冲进去四处寻找存活的客人,唐思奴落到萧梧身后,附耳道:“没有尸体,大人和孩子的都没有。”
萧梧此时方微微的松了一口气,“那他们人呢?”
“不知道,我同楼主的房间都在楼梯这一侧,或许他们是从窗户逃了。”
“既是逃了,却为何不出现?”萧梧将浮生剑捏的“咯咯”作响,官府的人已经到了,一队捕快先清了路,带着仵作和县官进了烧成一片炭灰的屋子。
“我们先走!”
萧梧低下头,急匆匆的自人群中退出,唐思奴做事周全,已将两匹马都牵了过来。
萧梧一皱眉,唐思奴道:“三九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唐思奴摇头,“我去牵马的时候才发现不见的。”
那匹雪练似的白马就唤作三九,是苏妍送给夏一生代步的,性格最为温顺乖巧,但却是神骏中的神骏,蹄子呈现一种血红色,跑起来如同踩着火焰云霓。
夏一生此时就骑在三九的背上,冷风扑面,她将方小年裹进胸前的斗篷中,再过些日子就要入冬了,伏在地表上的杂草已开始结霜,远处的山峰仿佛镀着一层金边,太阳的光线开始晕染云彩,而眼前却还是灰蒙蒙的一片,马如银雪,落在这片墨迹当中,踏尘土水雾,往江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