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兰在确认自己对钟富强和王秀芝违规生育二胎的事实掌握确凿，认为自己有了和钟家把事情挑明的底气的时候，于晚饭时分来到了钟富强家。
钟富强全家老小，老钟两口子，钟富强两口子和望弟正围坐在炕桌上吃晚饭。桌上摆了一盘炒土豆丝，一盘肉片炒芸豆，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疙瘩汤，望弟端着碗喝得呼噜作响。
老钟全家对李艳兰的到来多少有些意外，但很快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热情的笑容。
秀芝赶紧搬张小方凳摆在炕下，富强母亲忙着拉李艳兰往炕上坐，“艳兰，快坐下一起吃饭。”
“真香啊，我从小就爱喝婶子做的疙瘩汤。小时候我可没少来吃啊，婶子您还记得吧？”
“可不是吗，你和富强小时候天天一起耍，那时候穷，喝个疙瘩汤就是好饭了！我还记得你和富强一人一根小凳儿，捧着碗呼噜呼噜喝的样儿呢！”
女人天生是周旋的高手，这一句话就把随着艳兰上任以来产生的无形的距离轻轻拉近了，富强望着艳兰嘿嘿地笑，艳兰也不客气地接过秀芝刚盛好的一碗疙瘩汤，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
“婶子，你做的疙瘩汤都快赶上大厨了。还别说，这芸豆和土豆在一起，搁点肉打个鸡蛋，味道就是好！”
一家人轻松地说说笑笑，富强妈和秀芝不停地给李艳兰夹菜。面上一派轻松，内心暗潮涌动，每个人的大脑都在飞快地转着。
“叔，婶，你们听说前几天孙国庆和孙建明两家打仗来吗？”
“啊，听说了，为争门口的大杨树。”
“是啊，表面上是争棵树，实际上，还不是孙建明家仗势欺人。”
“他们欺负孙国庆？都是同宗同祖，一门孙姓，为啥要欺负人？”
“嗨，不就是仗着自己有两个儿子吗？一直压人一头。”钟富强接过话茬。
李艳兰就势说：“叫我说现在是新社会，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女孩子从小好好教育，长大了一样出人头地，有个儿子就高人一等了？没儿子的就要矮人三分？我看咱望弟长大了就得比儿子强！”
李艳兰巧妙地把话题引入正题。
“那哪能？闺女长大了总归要嫁人，养得再好也是人家的，娘家得不了济。”富强妈接过话茬。
一直在旁边默不做声的老钟开口了：“古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说的就是没有儿子传宗接代是对祖宗最大的不敬，是对父母最大的不孝，从老祖宗那儿就定了这个规矩，没有儿子，断了祖宗的香火，是要被人笑话的。这千年万年流传下来的老规矩，到了我们这新社会就不讲了？古语还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人都有老了需要人照顾的那一天，那时候跟前没有儿子媳妇，你还能指望着闺女从婆家回来给你养老？你看十里八乡有哪家是靠闺女养老的？那不叫人笑掉大牙？”
“哎呀叔，现在都新社会了，您怎么还是抱着重男轻女的老观念不放呢？现在提倡的是生男生女一样好，女孩一样能养老。我就指望着闺女，将来我不信琳琳能不养我和她爸的老。”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娃进了夫家门就是夫家人，孝养的是公公婆婆。就算她有这个心，男人家里能允许她回娘家来养爹妈的老？兰子，这事你还真想得太简单。”
“叔您说您和我婶子眼下还这么硬朗的身板，考虑那么远的问题干什么。政策都说了，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咱们现在为国家着想服从政策安排，也算是对国家有贡献，将来国家和政府还能不管咱的养老问题？这大标语刷的哪哪都是，政府将来还能不认帐？不可能的。”
“兰子，叔从小看着你长大，对你就象自家闺女一样。叔也就有啥说啥。政府来养老，听着是挺好，可是你告诉我是哪一级政府管着咱农民的养老问题？是县政府还是乡政府还是村委会？怎么养？咱是农民又不象城里人有退休工资，谁给咱钱花？就算政府不缺咱花钱，可是政府能管着咱的大小事？老了干不动活的时候，你喊政府来帮你种地养牲口？人老了最怕生病，将来老人生病了，跟前没个儿子媳妇，你能叫政府来带你上医院，端汤端水地伺候你？你苦了闷了心里有个什么过不去的坎，跟前没有儿孙逗你开心，能找政府来陪你拉呱给你开解？就说咱喝的这疙瘩汤吧，老人都爱喝，又好消化又开胃，你说如果俺们跟前没有你富强哥和你秀芝嫂子，到时候我和你婶子要是想喝上一碗疙瘩汤，你能喊政府来给你做？找谁去？”
李艳兰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伶牙俐齿此时有些难以发挥作用。老钟提的问题是她年轻冲动的心灵所没有考虑到的，她一时还真难以回答。
“放心吧叔，咱自觉为国家考虑了，国家还能丢下咱不管？国家的办法总比咱想的多。以后家家户户都只有一两个孩子，孩子长大了可不再象我和富强哥这一代围着土地转，他们肯定有更大的事业，哪能再指望他们养老？政府既然这么说了，就不会唬弄咱老百姓，我估摸着将来人们都得进养老院养老。”
“养老院，咱县里也没听说哪儿有个养老院。将来孩子越来越少老人越来越多，政府能盖那么多养老院？再说，叶落归根，故土难离，老人都喜欢家里儿孙满堂，你叫他住到养老院，他还真未必舒心。”
李艳兰心里不得不承认老钟头说的有些道理，姜还是老的辣，老人风风雨雨一辈子不是白过来的。但她仍然有些不以为然，现在没解决的问题将来总会解决的，八年抗战三年内战抗美援朝都打赢了，三年ziranzaihai十年haojiewenhua大革命都挺过来了，还能扭转不了老百姓的思想观念，解决不了农民的养老问题？她觉得这真是杞人忧天。
眼下这是个没有结果的争论，李艳兰决定直奔主题，不白来一趟。
“叔，婶，富强哥，嫂子，我自打干上了这妇女主任，天天忙的脚搭后脑勺，也没空多来看看你们。这一阵，我可是听了一些风言风语。”
“什么风言风语？”富强最先沉不住气，富强妈和秀芝都有些惊讶，老钟头依然目无表情默不作声。
“富强哥，你可别瞒着我。我听说望弟又添了个妹妹？”
“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
“没有不透风的墙，最近村里传的可是有鼻子有眼的。”
“那些婆娘碎嘴子，闲着没事就爱嚼舌根子。看把她们闲的。没有的事，你嫂子不一直在家呢吗。”
“叔，婶，哥，嫂子，这么些年咱就象一家人一样，我既然敢说这个话，就有把握这不是瞎话。现在从上到下抓得严，查出来不光得罚款，还要连累全家，咱县里听说已经有违规生育被牵牛扒房的了。这可不是小事，咱不能因小失大啊。”
富强妈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用眼角瞟了一眼院子里的牛棚，然后又瞟了一眼屋顶。老钟刚送到嘴里的一筷子土豆丝，筷子还没撤出来，牙齿不小心咯噔一下就咬上了。富强和秀芝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接话。
“这样吧，叔，婶，我今天来呢，也是来透个底。我知道孩子不在这，最好让她一直别回来，在外面长大，对村里，对家里都更安全。这事目前还只是传言，要换作别人，我真的是不敢包庇，我这出了问题，自己受处分不说，还得连累咱村委，书记村长都跟着受处分，您也知道我一直先公后私。可谁叫这事出在咱自家呢？我的原则是民不告官不究，如果没人正式举报，我就只当不知道。不过如果有人捅这事，那时候我也真帮不上忙，毕竟亲情比不了国法。怎样做您还得好好惦量着。眼下这两年，嫂子可不能再有事了，怎么着也得平安等到望弟满了8岁，而且小的没有暴露再说。”
富强一家人不置可否，不承认也不否认，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艳兰感觉自己像是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心里闷得慌，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