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豪，饥饿难耐的肚皮兀自鼓动不已。本想大快朵颐一顿饱餐，祭了这五脏庙神，却哪里能听得周小生这样一番的故事，此刻食欲全无，心中却是激动异常。回忆多年以前，他与师傅毛小邡，师弟文才也是这般光景，因镇长家中闹鬼，三人便在镇长家中有吃有喝待了数日，那样的帝王级别的优待想起来就是美滋滋的。
未等他从回忆中醒来，那周小生哭腔又道：“英雄不知，那毛师傅跳入古井之后，老朽便命下人将后院的门给锁了。用千斤巨石盖在了井口。这样过了数月，也算是人畜平安。却有在一晚，我从西跨院门口经过，就见院中的那一口古井，突然间冒出一阵阵青烟，烟雾中有个人影，那人影四下里张望之后就消失不见了。老朽吓得不敢走动，却听见井里有人说话。”
阿豪，咦道：“说什么话？”
周小生，看了看西边的方向道：“井里有人说‘周老头，重金礼聘我茅山明前来降服你等怪物，想不到我一生风光无限，居然葬身井中，连六道都没资格轮回’一声重重地叹息之后，又有几个声音不约而同地嬉笑道，一人嘶哑着嗓子哭道‘你茅山明算个什么？只能是个江湖骗子，骗吃骗喝罢了，哪里比得上我龙虎山张天师的门人？想贫道一生走南闯北，除妖降魔无数，道术卓绝，却也葬身这千年王八的口中，真是丢了我天师门人的脸。’一人道‘阿弥陀佛，二位道兄也别争吵了，老衲要不是六根未净，也不会堕此地狱，不得超生。’杂七杂八又传来嬉笑声，讽刺话，苦笑癫狂，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阿豪，睁大眼睛问在一旁哭哭啼啼的周小生道：“老人家也是请了得道高僧？”
周小生老眼朦胧，身边的丫鬟手拿香帕擦了老人的泪。那周小生道：“是的，英雄。在此之前，我找人托关系请了不少的得道高僧前往家中除去这井中的妖怪！却哪里想到这些大师们都不是妖怪的对手，都被妖怪吸入井中。”
阿豪问道：“哪些人呢？”
“茅山派的钟阿明道长，江西龙虎山的张印天，五台山的伏魔大和尚，还有一些四乡八县的其他法师。”
阿豪，从毛小邡的口中也久闻他们的大名，没想到却在此命殒魂散，心中大感惊异之余，却也萌生了临阵脱逃的想法。他久语未出，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强作镇定，片刻之后，对那周小生道：“这到底是什么妖怪？竟是如此厉害！”
那周小生“嘘”地一声，移动身子，贴近阿豪的耳朵，小声地道：“那夜我只在门后，听得那井中的声音道‘贫道自出道以来，也算是见过不少妖物。没想到斗上几个回合，却没摸清它的来路？实在有愧！’有个声音又道‘那晚，我摆上神台，正摩拳擦掌之际，互听得井上冒出青烟，我二指夹起柳叶，蘸入水中，擦眼，便见得那青烟之中竟是一只巨大的**，两只眼睛灯笼般大小，闪闪发光，口牙如剑，朝我龇牙咧嘴。不待我施法，就被一阵力量，吸入这无底深渊。哎…..’”
周小生，惟妙惟肖将古井之中冤鬼的对话，复述了一遍，阿豪听得触目惊心，想他近数月以来，醉生梦死，道术也已松懈未练，临行前师傅赠送的捉妖驱鬼毕生之作《录鬼簿》也只是翻看了数页，这下可真是黔驴技穷，不知如何是好了。正待他想脚踩西瓜，溜之大吉之时，他不由得想起了毛小邡的口头禅。
“我们学道之人，要将除魔卫道，作为毕生的唯一准则。即使丢了性命，也要前赴后继，绝不退缩”
动容之下，又念起了文才和师傅。许是离家久了，又不曾获得二人的半点讯息，心中不由得万般感触起来。
时间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明明有的事情在时间的流逝中淡忘了，甚至无从记起，但旧人的某句话，或者与往昔之景重叠的环境下，就猛然间历历在目，铭记在心了。
周小生一身宦海沉浮，商海投机倒把，老眼一眯，计上心头。
他，擦干一把浊泪，微弱地道：“英雄，老朽一把年纪了，也是将死之人。但我老年得子，一儿周冲，年方二十，并无娶妻，更未续传香火，若是他身遭此难，哪老朽何以泉下面对周家的列祖列宗？”
阿豪本惧这古井之中的妖物，但眼见这周小生一番透彻心扉的说辞，又念起毛小邡，不觉心中热血沸腾。
自古道：天道无常，人有旦夕祸福。他阿豪今日遇上这修行千年，道行高深的妖物，即使命陨当场，也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英雄。
他道：“周老爷，此妖物法力高强，晚生虽然实力不济，但也可以博上一搏！”他又道：“只是晚生还要做些准备，烦请周老爷请人置办了，三日后午夜子时，晚生定当竭尽毕生所能，以报周老爷救命之恩。”像那阿兰细语了几遍，将三日后需要的黄表，鸡血，香烛，法器等说了清楚，就弯腰作揖像那心中欢喜的周小生道了声“晚安”，便去自己房间入睡了。
午夜的光，幽蓝地映照在这间屋子里，躺在床上的阿豪内心澎湃不已，寂静的空间里，唯有回忆与他相伴。他禁不住想起了师傅，文才还有那个弃他而去的冯姑娘，泪水也终究在他眼里打着圈儿却没有落下去了。
如今，生命也快流逝了。他想起毛小邡说的那句话“人死如灯灭”：生前的所作所为，所爱所恨，都会在死后化为尘埃，若干年后，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记得他？
他苦笑了一声，对着暗夜里的光，自言自语道：“也不过就是一辈子，人这一辈子，也不过就是百年而已，谁也不能过活上个千儿八百年。虽然不舍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所爱，哪有如何呢？”说完，他黯然地擦了擦眼中的泪，微笑着，带着泪痕睡了过去。
“爹，阿霞我是非要不可的。如果今生我得不到她，我宁愿一辈子打着光棍，您老也甭想抱着孙子，您活了这么大，下了九泉也对不起咱们周家的列祖列宗了。”
阿豪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听见一老一少在房外的院子里大声吵闹，他挣扎着起了身，借着幽蓝的月光透过窗子向外望去，院内的树影婆娑，在这午夜的月光中摇曳着，两个黑影对视着，只听一个老者惨痛地道：“我周家历来家风严谨，门规森严，却怎么出了你这样的一个不肖子，真是造了孽啊。”
阿豪听得那老者竟是周小生，脑中不觉回忆起白日里与阿兰的一次漫不经心的对话，从阿兰的口中得知這周小生老来得一子，名为周冲，只是這周冲年少之时仗着家里的财势，到处欺凌弱小，四处作恶，相邻们就给他起了个“横来直撞”的诨名。此时阿豪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倒也证实了這周冲的恶名。
那周小生弯着腰，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一只手指着周冲的鼻梁，骂道：“你这个孽子，昨日警察厅的王警官来家里说要拿你去府衙交差，你这是又犯了什么事情？”
周小生呵呵一笑道：“那王毅小子可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和我周冲作对？”他又喃喃地道：“去年中秋节，我可是给他备了厚礼，没想到他真是贪得无厌的无底洞啊？对了，老爹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儿子，你给我一些钱，我去打通一下关节？”
周小生听得儿子这般的无耻，竟然站起身来，竖起拐杖来，就要打那周冲，哪知一个趔趄，居然跌倒在地，大声地哀叫起来，阿豪听得胸中莫名之火已起，正要破窗而出之际，就听见一个娇嫩的声音哭喊道：“少爷啊，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老爷啊！”阿兰边哭泣着边扶着地上直喘着粗气的周小生。
那周冲却也未曾感到羞耻，竟然扯了阿兰的手臂，骂道：“你这个死丫头，本少爷还要你教训？”周冲怒骂之余，提起脚就来踢二人。
阿豪在窗子里看得真切，肺中早已炸裂开来，一个流星似的，破开窗户，空中一脚将周冲踢到了一丈之外，口中冷冷地道：“不肖子孙，猪狗不如。今日我阿豪要替天行道，将你这恶徒就地正法，以慰苍生！”他一脚踏在周冲的胸口上，正要痛下杀手，那周小生却哽咽地道：“英雄，请放犬子一命！”周小生挣脱阿兰的手，竟然爬到阿豪的脚边，对阿豪歪歪倒倒地磕了三个响头。
周冲昏迷之中醒来，嘴来惊惊炸炸地骂道：“是谁？是谁踢了本公子一脚？”他欲要从地上挣扎而起，却无奈身体被人踩住，擦擦昏眩的眼，借着月光，他看见一个男人目眦尽裂地盯着自己，像只饿虎一般，他破口大骂道：“你到底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是不想活了吗？”
阿豪抬起他悲伤的眸子，望着头顶那轮明月，仰天长笑道：“我阿豪一生无父无母，恨不得学那小黄香侍奉，恨不得学那书生卧冰求鲤，恨不得用我的毕生所有恪尽孝道，哪知道你这富家子弟的公子竟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今日落到了我的手里，你还自称太岁爷，哈哈！”阿兰听得眼泪涟涟，她竟大哭了起来，她骂道：“周冲你这个小人，老爷给了你这么好的生活，我们做下人的，多么希望有这样的一个家，有这样的一个父亲，而你，居然敢打伤自己的父亲！”
阿豪和她在周府的一段时间里，从平日的闲谈中了解彼此的过往经历。想這阿兰和他是“同是天涯沦落人”，自小被穷苦的父母埋入周家做了个丫鬟，及至成年也未曾见过自己的亲身父母一面，对于家和父母的记忆，也只是入周家前的片段，她依稀记得父亲是个篾匠，除了给地主老爷家做些长工赚些血汗，农闲之余，也上山伐竹，做些簸箕竹篮之类的篾匠活儿，母亲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里农妇，一年四季起早贪黑地侍弄她的三大亩菜地。待到菜季便摘些挑到城里换些钱，补贴家用。到了皇帝老儿被老太后废掉，另立储君之后，山里好多乡民入了长毛军，家里的就被袭击一空，连粥儿都煮不起，父亲這才忍痛割爱将她卖进周府，那年她五岁。
阿豪听得眼中血红，他竖起的拳头，对着踩在脚下的周冲，骂道：“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混蛋犊子，连一个女流之辈都这样呵斥与你，你还自称太岁爷，大公子，简直就是辱没了你周家列祖列宗的名声！你该改悔啦！”脚下用力，直踩得周冲嗷嗷直叫。
周冲却笑道：“我算是知道了，你原来就是老头子找来的道士！有种你今天放了我，改天再和我较量较量？”
周小生咳嗽不止。口中却骂道：“你个孽子，不求英雄放过，还敢口出逛言！”老头子一时气急，全身一阵痉挛，呕出一口血来！阿兰赶忙来扶住，扯了胸前的手帕，捂住周小生的胸口。
阿豪，此时气沉丹田，真想一脚踩死這大孽不道的周冲，当他看见周小生那殷切而痛苦的表情，心一软，脚下一松，想起了自己的师傅---毛小邡。他何尝不是这样的一个父亲，对待自己的徒儿，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传道授业，教导做人，这才有了这二十五年的光阴，这才有了他---阿豪的一切。
月光很淡，淡得如同一杯白开水。品一口，毫无滋味可寻。现在，作者手中就有这样的一杯白开水，喝一口，却是五味杂陈。世间的事物，在这淡淡的月光中一起融入杯中。
他心中怒气未消，但迫于周小生的苦苦哀求。只得熄了雷霆之怒，将脚从周冲的胸口移出，对着月光冷冷地道：“我叫毛小豪，今天放了你，希望你今后细心革面，从新做人！若不悔悟，继续作恶，我就要替天行道杀了你这个孽子！滚！”
那周冲如同得了大赦，爬起身来，向院外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