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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心字成灰(中)

琳琅答应了一声,提灯伴着皇帝往前走。那城墙上风大,吹得人衣袂飘飘。越往前走,四下里只是寂静无声。唯见那深蓝如墨的天上一钩清月,低得像是触手可得。皇帝负手信步踱着,步子只是不急不缓,风声里隐约听得见他腰际平金荷包上坠子摇动的微声,那风吹得琳琅鬓边的几茎短发,痒痒的拂在脸上,像是小孩子伸着小手指头,在那里挠着一样。她伸手掠了一掠那发丝,皇帝忽然站住了脚,琳琅忙也停下来,顺着皇帝的目光回望,遥遥只见神武门的城楼之上灯火点点,却原来不知不觉走得这样远了。

皇帝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温和的问:“你冷么?”

琳琅不妨他这样开口相询,只道:“奴才不冷。”皇帝却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吓得一时怔住,好在他已经放开,只说:“手这样冰凉,还说不冷?”伸手便解开颈中系着的如意双绦,解下了明黄平金绣金龙的大氅,披在她肩头。她吓脸色雪白,只道:“奴才不敢。”皇帝却亲自替她系好了那如意双绦,只淡淡的道:“此时不许再自称奴才。”

此即是皇命,遵与不遵都是失了规矩,她心乱如麻,便如一千只茧子在心里缫了丝一般,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思忖起。皇帝伸出了手,她心中更是一片茫然的凌乱,只得将手交到他手中。皇帝的手很温暖,携了她又缓缓往前走,她心绪飘忽,神色恍惚,只听他问:“你进宫几年了?”

她低声答:“两年了。”皇帝嗯了一声,道:“必然十分想家吧。”她声音更低了:“奴才不敢。”皇帝微微一笑:“你若是再不改口,我可就要罚你了。”

她竦然一惊,皇帝却携她的手走近雉堞之前,道:“宫里的规矩,也不好让你家去,你就在这里瞧瞧,也算是望一望家里了。”

她一时怔住了,心中百折千迴,不知是悲是喜,是惊是异。却听他道:“今儿是你生辰,我许你一件事,你想好了就告诉我。是要什么,或是要我答应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那风愈起愈大,吹得她身上的明黄大氅飘飘欲飞,那氅衣尚有他身上的余温似的,隐约浮动熟悉却陌生的龙涎香香气。她心底只有莫名的惊痛,像是极钝的刀子慢慢在那里锉着,那眼底的热几乎要夺眶而出,只轻轻的道:“琳琅不敢向万岁爷要什么。”

他只凝望着她,她慢慢转过脸去。站在这里眺望,九城之中的万家灯火,哪一盏是她的家?他慢慢抬起手来,掌中握着她的手,那腕上一痕新伤,却是前不久当差时打翻了茶碗烫的。当时她煞白了脸,却只问:“万岁爷烫着没有?”

犯了这样的大错,自然是吓着了。当时却只觉得可怜,那乌黑的眼睛,如受惊的小鹿一样,直叫人怦然心动。

她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倒叫他有几分不忍,但只轻轻加力握了一握,仍旧携着她向前走去。她手中那盏八宝琉璃灯,灯内点着的烛只晕黄的一团光照在两人脚下,夜色里那城墙像是漫漫长道,永远也走不尽似的。

梁九功见那月已斜斜挂在城楼檐角,心里正暗暗着急,远远瞧见一星微光渐行渐近,忙带了人迎上去。只见皇帝神色淡定,琳琅随在侧边,一手持灯,一手上却搭着皇帝那件明黄平金大氅。梁九功忙接过去,道:“这夜里风凉,万岁爷怎么反倒将这大氅解了?”替皇帝披好系上绦子。神武门的宿卫已经换了直班,此时当值宿卫统领便上前一步,磕头见驾:“当值宿卫纳兰性德,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见是他,便微笑道:“朕难得出来走一趟,偏又遇上你。今儿的事可不许告诉旁人,传到那群言官耳中去,朕又要受聒噪。”

纳兰应了“是”,又磕头道:“夜深风寒,请皇上起驾回宫。”

皇帝道:“你不催朕,朕也是要走了。”忽然“咦”了一声,问:“你这额头上是怎么了?”纳兰道:“回皇上,奴才前儿围猎,不小心为同伴误伤。”皇帝微微一笑,说道:“你的骑射功夫上佳,谁能误伤得了你,朕倒想知道。”纳兰见皇帝心情甚好,明知此问乃是调侃自己,难以回答,只得又磕了个头。皇帝哈哈一笑,说道:“你父亲的谢罪折子朕已经看了,朕样样都替你打算了,你可要好生谢朕。”

纳兰只觉得喉中似哽了个硬物,毕生以来,从未曾如今日般痛楚万分,那一句话哽在那里,无论如何说不出来,忽一阵风过,那城楼地方狭窄,纳兰跪着离皇帝极近,便闻到皇帝衣袖之间幽香暗暗,那香气虽淡薄,但这一缕熟悉的芳香却早已是魂牵梦萦,心中惊疑万分,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恐。本能般以眼角余光斜瞥,只见皇帝身边近侍太监们青色的袍角,隔得更远方是宫女们淡青色的衣角。那袅袅幽香,直如茫茫梦境一般,神色恍惚,竟不知此身何身,此夕何夕,心中凄苦万状,皇帝笑道:“起来吧,朕这就回去了。”

纳兰重重叩了一个头,额上伤口磕在青砖地上,顿时迸裂,痛入心腑,连声音都不似自己:“谢皇上隆恩。”

他至城楼下送皇帝上肩舆,终于假作无意,眼光往宫女中一扫,只见似是琳琅亦在人群里,可恨隔着众人,只看不真切,他不敢多看,立时便垂下头去。梁九功轻轻拍一拍手掌,抬肩舆的太监稳稳调转了方向,敬事房的太监便唱道:“万岁爷起驾啦——”声音清脆圆润,夜色寂廖中惊起远处宫殿屋脊上栖着的宿鸟,扑扑的飞过城墙,往禁城外的高天上飞去了。

纳兰至卯正时分才交卸差事,下直回家去。一进胡同口便瞧见大门外里歇着几台绿呢大轿,他打马自往西侧门那里去了,西侧门上的小厮满脸欢喜迎上来抱住了腿:“大爷回来了?老太太正打发人出来问呢,说每日这时辰都回来了,今儿怎么还没到家。”

纳兰翻身下马,随将手中的马鞭扔给小厮,自有人拉了马去。纳兰回头瞧了一眼那几台轿子,问:“老爷今儿没上朝?”

小厮道:“不是来拜见老爷的,是那边三老爷的客人。”纳兰进了二门,去上房给祖母请安,又复去见母亲。纳兰夫人正与妯娌坐着闲话,见儿子进来,欢喜不尽:“今儿怎么回来迟了?”纳兰先请了安,方说:“路上遇着有衡,大家说了几句话,所以耽搁了。”

纳兰夫人见他神色倦怠,道:“熬了一夜,好容易下值回来,先去歇着吧。”

纳兰这才回房去,顺着抄手游廊走到月洞门外,忽听得一阵鼓噪之声,却原来是三房里几位同宗兄弟,在园子里射鹄子,见着他带着小厮进来,一位堂兄便回头笑着问:“冬郎,昨儿在王府里,听见说皇上有旨意为你赐婚。啧啧,这种风光事,朝中也是难得一见啊。冬郎,你可算是好福气。”

纳兰不发一语,随手接了他手中的弓箭,引圆了弓弦,“嗖嗖嗖”连发三箭,枝枝都正中鹄子的红心。几位同宗兄弟不约而同叫了一声“好”,纳兰淡淡的道:“诸位哥哥慢慢玩,我先去了。”

那位堂兄见他径往月洞门中去了,方才甩过辫梢,一手引着弓纳闷的说:“冬郎这是怎么了?倒像是人家欠他一万两银子似的,一脸的不如意。”另一人便笑道:“他还不如意?凭这世上有的,他什么没有?老爷自不必说了,他如今也圣眷正隆,过两年一外放,迟早是封疆大吏,就算做京官,依着皇上素日待他的样子,只怕不过几年,就要换顶子了。若说不如意,大约只一样——大少奶奶没的太早,叫他伤心了这几年。”

纳兰信步却往小书房里去了,时方初夏,中庭的一树安石榴正开得如火如荼。一阵风过,吹得那一树繁花烈烈如焚。因窗子开着,几瓣殷红如血的花瓣零乱的落在书案上,他拂去花瓣,信手翻开那本《小山词》,却不想翻到那一页书眉上,极娟秀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两个字:“锦瑟”,他心中大恸,举目向庭中望去,只见烁烁闪闪,满目皆是那殷红繁花,如落霞织绵,灼痛人的视线。

石榴花开得极好,衬着那碧油油的叶子,廊下一溜儿皆是千叶重瓣的安石榴花,远远瞧去,大太阳底下红得似要燃起来,做粗活的苏拉,拿了布巾擦拭着那栽石榴花的景泰蓝大盆。画珠见琳琅站在那廊前,眼睛瞧着那苏拉擦花盆,神色犹带了一丝恍惚,便上前去轻轻一拍:“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琳琅被吓了一跳,只轻轻拍着胸口:“画珠,你真是吓了我一跳。”画珠笑嘻嘻的道:“瞧你这样子,倒似在发愁,什么心事可能不能告诉我?”

琳琅道:“我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惦着差事罢了。”

画珠望了望日头:“嗯,这时辰万岁爷该下朝回来啦。”琳琅涨红了脸,道:“你取笑我倒罢了,怎么能没上没下的拿主子来取笑?”画珠扮个鬼脸:“好啦,算我口没遮拦成不成?”琳琅道:“你这张嘴,总有一日闯出祸来,若是叫谙达听见……”画珠却笑起来:“梁谙达对你客气着呢,我好赖也沾光。”琳琅道:“梁谙达对大家都客气,也不独独是对我。”

画珠却忍不住哧的一笑,说:“瞧你急的,脸都红得要赶上这石榴花了。”琳琅道:“你今天必是着了什么魔,一句正经话也不说。”画珠道:“哪里是我着了魔,依我看,是你着了魔才对。昨晚一夜只听你在炕上翻来覆去,这会子又站在这里呆了这半晌了,我倒不明白,这花是什么国色天香,值得你牢牢盯了半日功夫。”

琳琅正要说话,忽闻轻轻两下掌声传来,正是皇帝回宫,垂花门外的太监传进来的暗号。琳琅忙转身往御茶房那边去,画珠道:“你急什么,等御驾回来,总还有一柱香的功夫。”琳琅道:“我不和你说了,我可不像你胆子大,每回事到临头了才抓忙。”

皇帝回宫果然已经是一柱香的功夫后,先换了衣裳,画珠见梁九功不在跟前,四执库的太监捧了衣裳退下,独她一个人跪着替皇帝理好袍角,便轻轻叫了声:“万岁爷。”说:“万岁爷上回问奴才的那方帕子,奴才叫四执库的人找着了。”从袖中抽出帕子呈上,皇帝接过去,正是那方白绢帕子,淡缃色丝线绣四合如意云纹,不禁微微一笑:“就是这个,原来是四执库收起来了。”

画珠道:“四执库的小冯子说,这帕子原是夹在万岁爷一件袍袖里的,因并不是御用的东西,却也没敢撂开,所以单独拣在一旁。”

皇帝只点了点头,外面小太监打起帘子,却是琳琅捧了茶盘进来。画珠脸上一红退开一步去,琳琅也并未在意。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赵昌从慈宁宫回来,先站在檐下摘了帽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方戴好了帽子,整了衣冠进殿中去,梁九功正巧从东暖阁退出来,一见了他便使个眼色。赵昌只得随他出来,方悄声问:“万岁爷这么早就歇午觉了?”

梁九功微微一笑:“万岁爷还没歇午觉呢,这会子在看折子。”这倒将赵昌弄糊涂了,说:“那我进去跟万岁爷回话去。”梁九功将嘴一努,说:“你怎么这样没眼色?这会子就只琳琅在跟前呢。”

赵昌将自己脑门轻轻一拍,悄声说:“瞧我这猪脑子——老哥,多谢你提点,不然我懵懵然撞进去,必然讨万岁爷的厌。”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往殿外望了望,碧蓝湛蓝的天,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只听隐隐的蝉声响起来,午后的阳光里,已经颇有几分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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