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回楼的当红花旦君莫问,有一段坎坷的身世,出生在贫苦人家,上头还有个比她大两岁的兄长,父亲又是多病身子,一家老小的衣食都落在了还算强悍的母亲身上,妇人家没什么养家的路子,吃的是有了上顿没下顿,七岁那年,一场大雨又碰上山洪,家里唯一的支柱也跟着蒙了难,人掏出来时,嘴里鼻子里全是泥土,日子过不下去了,只好跟着兄长满城找活计,却没一个敢要的,过的比那些花子还不如,那日,恰好遇上外来的戏班子招人,家里人商议着送她到戏班子里谋生,说的好了,是为她日后的生活打算;说的难听了,就是卖女儿,一锭拇指大的银子就的人给卖了。
碰上这么个身世,性子内敛点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后来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名气也跟着打响了,照理说,再怎么也该是个左右逢源的人,怎么还会养成这么个脾性,软硬不吃,便是谁都亲近不得,多少达官贵人请去唱堂会,回绝的别提多直接,还有几次都要动起手来了,好在有个眼尖手快的班主,这才免了不少祸事。
“这么个人,也不知是怎么红的?”末了,就连不识人间疾苦的屈小侯爷都要叹句,目光却是大大方方的落在台上,嘴角的笑意越发的分明。
寒冰么?
见他这副模样,成铭暗叹一声无奈,顺着目光落到台上的君莫问身上,一半是叹息,一半是期许。
刚下台子,人还没跨进后台,满脸堆笑的班主赶紧迎了上来,亲自倒了水端到跟前,当真是贴心!
君莫问浅浅笑着,也不说话,接过手里的水连句谢也没道,水刚烧的,就连凉的温热也都刚好,可见是上了心的。
果然,无事显殷勤,非奸即盗啊,“君姑娘,屈小侯爷邀你郊外一游,你看……”班主举着满脸褶子的脸凑过来问,旁人也就罢了,这位屈小侯爷可得罪不起的主,且不说摆在哪儿的家世,单是不凡的出手,就是找遍洛阳也没几个,天上掉下的财神爷,能不抓紧了么。
“抱恙在身,怕惹小侯爷晦气,劳烦班主替我回了。”郊游?秋风萧瑟的只剩下树杆子,郊的哪门子游?
“姑娘有礼。”锦衣华服的公子一揖到底,笑得是满面春风,谈笑间俱是说不完的柔情,“不知姑娘玉体抱恙,是在下唐突了,特向姑娘赔罪。”说着又是深深一揖,哪有半分子弟们的纨绔,礼数比学堂里的夫子还周正。
“小侯爷请便。”漠然的言语再衬上那副冷冰冰的脸色,赶人的意思都不用明说。
“那在下日后再来赔罪。”笑容可掬再拱手告辞,翩翩然的浊世佳公子。
倚在外头的成铭同吴晋打了个对眼,眼里笑得亮晶晶,思忖着今晚的那场的饭局,饭菜定要拔尖的,如若不然,如何对得起候府的银子!
又是半月,席府的帖子送到了候府,屈青宇翻来覆去瞧了许久,怎么也没想明白,固执的什么似的的席以歌怎么就要成亲了?
记得有一回在学堂打碎了他一块砚,因怕夫子责罚商量着给他赔一块,拿了老爷子找人给自己定制给他,人家却是瞧不上,死活就要原来那块半新不旧的,为了这事,还被夫子罚抄了十篇三字经。
席以歌成亲那****没去,原本约了成铭吴晋他们去听曲的,吴晋说他家老爷子昨晚不知怎么的跌了一跤,原本跌一下也没什么,可人一老了骨头就脆,直接躺床上了,老爷子念叨的紧,哪还敢出来厮混。成铭也去席府做客,说毕竟是同窗,老爷子夸席以歌人学问好,再看看自家的不肖子,真真是作孽呀!哪还敢弗了老爷子的意。
于是,就剩他一个人来听曲,听到一半觉得无趣,索性出了来,抬头瞧见月色正好,不是说花前月下么,不是那副心肠,也看不出来意境,想着醉生坊该是个好去处。
远远的,昏暗的灯光里依稀瞧出个佝偻的身影,诺大的醉生坊也就只剩下个花甲老人还在忙活,醉生坊来了不少回,这老人也是见过的,是个外乡人,前两年家乡蒙了难受,来洛阳投靠亲戚,亲戚没认他,就在醉生坊做些零散活度过余下的日子,挺可怜的一人。
“小侯爷来了。”干枯的眼是笑开的,大半辈子的老实人,见着谁都热情,管他真心假意,反正听了心里都跟着高兴。
“老人家还忙着呢?”屈家的浪荡子难得的正经,温温合合的笑,倒真有几分世家子弟的模样。
“快了,快了。”眯着眼笑,皱纹都挤到了一块。
酒没在醉生坊里喝,抱了一坛在怀里,临走前仍在忙碌的老人从一大推半人高的酒坛里抬起脸问,“小侯爷走了?”
月光将身影拉的修长,身子还在这家墙根,头就到了那家墙上,没想到啊,他家小侯爷交遍长安,竟也有个没人喝酒的时候。
笼在谁家门外昏黄的光晕里长衫墨发的人,身影萧瑟又似漫无目的的步子,衬得越发寂寥。平平凡凡的眉眼褪去戏台上的脂粉艳丽,倒也顺眼。
“你?”燕子回楼的花旦生君莫问,瞧着醉酒的屈家小侯爷,真真是打心眼里的鄙夷。
醉酒的人仍是咧着嘴笑实诚,虚着步子上前,喃喃道:“姑娘好生面熟”。说完又咧着嘴笑的纯粹。
那厢听不得他的胡言乱语,转身就要离去,袖子却被拽住了,酒醉的小侯爷一脸的憨厚,可怜巴巴的模样,瞧着瞧着心也跟着软了。夜里风大,恰好吹来一股子酒味跟着在鼻尖晕开,于是咬咬牙狠心拽回袖子,可那人怎么也不松手,反倒拽的越发紧,这边紧皱着眉头,屈家的小侯爷竟是这么泼皮无赖么。
睁眼是寒碜的四壁,粗粗一看,屋里连个像样的饰品也没有,隐约还能嗅到一股子潮湿的霉味,这情况?莫不是,遭人绑架了?
刺鼻的霉味在鼻尖叫嚣,落在心里就跟猫抓似的不痛不痒,却也忽略不了,时间久了就像刨了个坑,堵在心里越发难受,锦衣玉食的小侯爷再也受不住,拔腿就跑,大门都是开着的,很好!抬眼看日头该是晌午了,估摸着是绑匪是出去找吃的去了,心里这般想着,脚下没敢闲着。
“轰隆”一声,抬头去看,门板都跟着断了几块在地上,刚跑出去的屈青宇站在外头脚还没放下利落,人不仅跑回来了,一口气还踹断了两块门板,大有视死如归的意思。
罪魁祸首的人悠哉悠哉的干咳两声缓解气氛,斜睨着地上的门板,能怪他么,谁知道外头的小巷多的跟什么似的,瞧着挺生气的巷子,转了许久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反倒饿得厉害,想着总不至于饿死吧,况且他这么文不成武不就的人,绑了又有什么用处,除了为银子就没什么了,想清了这层,反倒不害怕了,于是又转了回来,打算好吃好喝的等着老爷子来赎人。
谁知,这门也……忒不结实了些!
“给小爷我……”拿吃的来几个字和着口水生生咽下去了,院里横眉竖眼的人不是君莫问是谁,莫非?“君姑娘也蒙了难?”难不成也是被绑来的,怎么瞧着还有几分悠闲自在,倒是好气魄,不知那头是群什么人,回头让成铭他家老爷子好好管管。
对面的人蹙着眉头摆明了不悦,又特意看了一眼他踩脚下损坏的木板,“这是我家。”末了又加了句:“房契在屋里堂上的盒里。”目光落在他踏在木板的脚上都能戳出两个洞来。
舌灿莲花的人难得语噎,赶紧从木板上移开,咧嘴笑着说:“回头,我让人来修,看这门也旧了,要不就换扇新的,权当是赔给姑娘的。”言语间又换了平日里的左右逢源,不愧是屈小侯爷呐!
“不用了,值不了几个钱。”瞧也没瞧他一眼,迳自捡了木板就往一个院角去了,倒叫人尴尬起来。
回头看了看那扇残缺不全的门,至少该有五年了吧,咳!木板还是劣质的那种。
赶紧跟了上去,“啊呀,君姑娘真是好眼光,这么个世外桃源都能叫你找到,可真是……”
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说个不停,厚着脸皮的蹭了饭,又昧着良心将里里外外夸了个遍,好像天底下就这一处才是人住的。君莫问性子清冷,由着着他胡言乱语,实在听不过了才回他一句。
“这花开的好啊,紫色多贵气啊,比宫里御花园里的开得还好,君问姑娘好手艺,怕是宫里老匠都及不过。”
君莫问眼皮都懒得抬,悠悠道了句:“年初一场春雨,便是这般了。”不知吹了谁家的种子过墙来,几场春雨一过,长出来了才看到,也没管他,花朵什么的都是自个儿开的。
“也得是你这院子不是。”笑得不大自在。
又瞅着檐下新挂的灯笼,跟没见过似的,“上头的花鸟图是君问画的?真真好画功。”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见不得人。”夏季的一场雷雨吹坏了灯笼,就买了两只回来,觉着太过素净不吉利,就随手添了两笔。
“哪里哪里。”扯着嘴角有些挂不住。
几番下来,院子里里外外的都问了好,熟套的跟自个家似的,一口一个君问跟熟了半辈子一样,到底是烟花里打滚的人,素不相交的人寥寥数语就成了深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