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1)
随着研究生生涯快毕业的日子,纪泽罡已经成长成不动声色的大人。已顺利拿到研究生毕业证的他,逐步开始为北京开始找工作而准备。
2005年。
第一份工作。
纪泽罡不想回武汉工作,更不想回汉口找工作。汉口的江边,有着他最难以释怀的记忆。
1999年毕业后,至今已经6年没见到她了。
纪泽罡竭力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个人。
他开始封闭自己一切情感,积极的投入了求职大军中。求职过程里硬骨气的纪泽罡没有求助于家里的关系,他选择任何事情都亲力亲为。凭着优秀的表现和过硬的文凭,很快,一家口碑不错的贸易公司录用了他。从此初入职场的纪泽罡每天忙于工作,废寝忘食。
在北京生活节奏快,压力大。刚工作不久的纪泽罡常感到疲倦,睡眠质量也很不理想。每当夜深人静,他总是一个人默默抽着烟,喝着酒,独自回忆过去。
自洛阳旅行回来后,徐若云对他的态度变得爱理不理;他也不曾放在心上。久而久之,虽然还保存联系,但关系明显淡了许多。
真正的问题出现在那年8月。
2005年8月,纪泽罡进入那家外贸公司后不久,就开始了每日每夜的加班。某天,他熬夜做完一份文案后,次日上班时昏倒在了办公室。
当他醒来时,已身处医院。
几天后,他得到了医生的诊断。
“尿毒症。”
又过了几天,纪泽罡的父母从广东和武汉千里迢迢的赶来,齐刷刷站在他的病床前。
纪泽罡觉得他的生活就是一出讽刺戏。以前除了过年以外难得能一起团聚的一家人,在今天这个不年不节的日子里就以这种尴尬的姿态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6年颠三倒四的生活状态,纪泽罡的身体情况其实已经很糟糕。以前读书时每每感到无力疲惫时,他都以为是学习太累,而从来没有察觉病魔正一步步向他逼近。
“他这种情况,需要换肾。”主治医师这样对纪泽罡的父母说。
母亲听了此言,当即就慌了;父亲走到走廊,默默的吸烟。母亲拿出纸巾拭泪,她对纪泽罡说:
“孩子,你放心,多少钱我们出,哪怕倾家荡产,一定都把你治好!”
纪泽罡感慨万千。
他知道,钱好说,可是匹配源怎么筹?话到嘴边,还是选择了沉默。他只是不想直接说出这个大家都知道的事实。看到母亲年纪还不算太老,却早生华发的模样,纪泽罡第一次主动握住了母亲的手。
养尊处优的女强人母亲,这一刻好像一下子就疲软了下来,老态毕露。
这么多年,母亲为这个家操劳不少。她在武汉做总会计师做的风生水起,又富有投资眼光,近年来她在武昌的光谷一带买了好几间门面。
“都是留给我伢的。”母亲曾骄傲的对他说。
记忆里,父母从来都是为一个“钱”字在拼搏,纪家一直父子母子情淡漠。
却不曾想,因为一个“病”字,让一家人的心时隔多年来再次紧密相连。
而天下总有钱摆不平的事情。
住院的那些日子,纪泽罡看着他记忆里精明能干,高高在上的母亲,在医院赔着小心跟医生说话的模样;看着父亲打着一个个电话给在京的熟人找关系寻求“源匹配者”的奔劳疲态;看着他们丢掉事业,干脆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每天给他送一日三餐的模样,纪泽罡感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感觉。
入院已一月,尝遍冷暖情。
为人子女,实属不孝。
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废人。
出于强烈的自尊,纪泽罡没有把自己圣杯住院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当然,除了武汉的老朋友,他也没有任何人可告诉。
丁零为人很够意思,他不想让好友为自己担心。
徐若云那边……他也不想说这件事。觉得这种脆弱的时期,这种沦为“弱者”的时期,和一个女孩子说这种事有明显的“诉苦”之嫌,不够爷儿们。
只能自己咬牙扛着。
外贸公司的工作自然泡汤了,如今的他只能躺在医院冰冷的床上,接受一次次治疗。纪泽罡不想花父母的钱,觉得过意不去。
他想起之前自己有张卡放在徐若云手上,当时是因为她总给自己掏腰包订外卖,他不好意思拿女生的好处,才把那卡交给了她。
卡上大概有好几万。
是他之前上大学做业余摄影赚的钱。纪泽罡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徐若云。
得到的却是她的冷嘲热讽。
“什么卡,什么钱?我跟你这两年,你爱过我吗?你和我现在这样,和分手有区别吗?你还知道我这个女朋友呀?呵呵呵,这钱不如给我当分手的精神损失费好了。”
纪泽罡没想到,他眼中曾经热情开朗的徐若云会这样说,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你要这卡里的钱也行。你得跟我道歉,告诉我,你最爱的人现在是我!以后也是我!你,现在就说!”
徐若云在电话里不依不饶。
纪泽罡想了想,他实在对她说不出来:“我爱你。”这三个字。事实上,他对任何人都没说过这三个字。
跟潘蕊那会儿年纪小,谈个朋友都偷偷摸摸,不懂说出“我爱你”这样的情话。和夏柠那时候没名没份,也不曾说过。
再往后啊,“我爱你”这三个字好像就成了沉重的枷锁,不知道跟谁说,也不敢轻易说。能受得起这个词的人早已查无踪迹,而现在和这样的徐若云,当然就更说不出来。
“我不要了。”纪泽罡说,准备挂电话。
“你不是病了,需要钱吗?那么好啊,你求我啊,说我最重要,我就给你。”徐若云趾高气昂的在电话那头跟了一句。
病中的纪泽罡那一刻真正感到了人性的恶毒。
原来,她早已经知道他是这种状况。他不想说出自己最难受的软肋,而她却用他的软肋来恶意中伤他。
当初冒充“男朋友”给她解围,完全出于善心之举,有人可以把这些善意统统忽略不计。
剩下的只有恶意满满。
她现在最在乎的只是“输或赢。”甚至不在乎践踏另一个人的自尊来获得她所谓的“胜利。”
记忆里那个活泼开朗的萌妹子好像随着时间的黑洞被吞噬在了过去的岁月中,现在的她是谁,纪泽罡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只是,纪小爷我从来不是低头的人。
纪泽罡想到这里,忍不住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嘲讽的笑。
(2)
“那钱你留给吧。”纪泽罡淡淡的说。
“为什么,难道你看病不需要钱了吗?”
徐若云不解。
“因为……”
纪泽罡那一刻真真切切感到了自己的残忍。
或许他本身就是个残忍的人,就像当年那样伤害夏柠似的,只是他从没有意识过自己的残忍而已。
他对自己不爱的人向来毫不留情。
过去同窗的情谊她可以完全忽略不计,他也没必要再去和她相敬如宾,完全可以实话实说,不是么?
“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想了想,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钱,车,房,如果我们有了那种关系,你的分手费可以更多。这些,我都可以给你。只是唯独,我不想把爱分给你一分。”
纪泽罡平静的说。
“既然不能把爱分给你一分,也只好拿钱弥补你了吧。因为……除了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这样真实又残忍的话语,往往一刀毙命,正中要害。
“纪泽罡,你混蛋!”徐若云天昏地转,带着哭腔挂了电话。
………
混蛋,人渣。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这两个词语下,让他喘不过气。如今的他,感觉做一次这样的人也蛮好。
因为不被对方当回事,他也不准备再披上皮做君子。
把他当回事的人,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
都没了。
如此这般,自暴自弃。
………
最后钱当然没有要回来。
而母亲那边却传来了好消息。
“匹配源找到了。”
肾的匹配源听说是母亲找黑市买来的。对方属于高位截瘫,家庭负担重,打算卖掉肾来减轻负担。
世界上残忍的现实太多,让人连感叹的间隙都没有。
纪泽罡和对方做了匹配监测,一切都合适。手术定在这个9月的某个周五进行。
手术前夕,于汉昌破天荒地的来了。
他正在这家医院实习,听说了纪泽罡的病情就过来了。于汉昌带了些水果来,象征性的和纪泽罡打了个招呼,就把纪泽罡的父母叫了出去。
过了不久,母亲回来了,一把抱住了纪泽罡的肩头。纪泽罡想,可能是匹配源那边反悔了吧,哪怕再穷苦的生活也罢,毕竟谁也舍不得把自己的肾当货品一样卖出去啊。
就等死好了,没关系。纪泽罡淡淡的笑着。
或许表面可以装出若无其事,身体某些不自知的举动却出卖了他。
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怎么孝顺父母,怎么工作,怎么……养活夏柠啊?我还没见到她,我就要这样安安静静的死去吗?想到这里,纪泽罡突然不能自持,发狂的扯掉了输液器:
“夏柠!让我见一面夏柠,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母亲见状吓坏了,一把抱住他。
“伢,你未必是疯了?”
纪泽罡目光呆滞看着母亲,满脸的泪。
没有想到的是,母亲接下来说的话却如清风细雨润入他的心田。
“汉昌跟我们说,那个匹配对象其实有问题。那个人来他们医院做过检查,他的肾也有问题。只是我们病急乱投医,找到了他。”
“那个人在医院有关系,把病肾当成好肾植给我们,到时候进手术室也不能再后悔。钱都付了,又不能不要。”
“伢啊,你莫怕。汉昌说了,从你住院开始,他早就关心起你的一切。只是当时他刚来,对里面的事情不了解。这两个月他把关系都摸清楚了才告诉我们。听说当时诊断你病情的只是个没什么阅历的小医生,说话没有什么权威性的。尿毒症不需要动不动就换肾治疗,中医就可以治好。”
“汉昌还说了,回武汉去,他给我介绍他姑父的老朋友,蛮有名的一个老中医,专治肾病的。而且听说治好了不少人呢,再说合适的匹配源也不是那么好等的。伢啊,我们回武汉,慢慢治。姆妈一直会管你,直到姆妈老的不得动了……”
悲喜交加,母亲哭了起来。
“姆妈,你莫哭……”
这么说着的纪泽罡,自己却止不住眼泪。他想起不声不响的于汉昌,装出“恨他入骨”的于汉昌实际上原来这样一直默默关心给自己;想到于汉昌表面对他不理不睬,暗自却这样有心在帮他的事情,他实在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
哥儿们,兄弟。
始终都是兄弟。
他想起少年时期带着眼镜的斯斯文文的于汉昌,被他戏称为:“胆小鬼”,“书呆子”于汉昌,现在已经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当年的文弱书生于汉昌,终于有了“精忠报国”治疗病患的“战场”,时光匆匆。一晃,离他们上初中那会儿,离他初次和夏柠认识的那时候,居然已经过去整整10年了。
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不曾改变。是这些年来他纪泽罡内心根本没有爱,才不相信人间一切美好的事情。
当时,纪泽罡真是百感交集。他决定了,只要以后他能活下来,不管于汉昌那边是什么态度,他一定不会再弄丢这个兄弟。
…………
最不想回的故乡,还是回来了。
年少时想拼命逃离的地方,现在回来却这般心平气和,安之若素。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立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武汉,你好。
过去的岁月如同过往云烟,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
只要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