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去了……你，你要多多保重……”
“橘花……”
我正要上前去问个究竟，突然，牵着橘花的手的几名侍女，脸上都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她们的皮肤，似乎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在皮肤之下，浑身的鲜血犹如开水一样，不住地翻涌。
这，这是怎么回事？
只听见头顶一声巨响，一只血红色的巨蝎从天而降。是血色巨蝎！真的是血色巨蝎！
拉着橘花的几名侍女嚎叫着，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扭曲，但是她们依然紧紧地捉住橘花，用力地把她扯向巨蝎。
巨蝎举起巨大的钳子，猛向橘花的胸前刺去。
不要～～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只觉得浑身冷汗直流，心跳剧烈。
原来是梦。
我稍微定了定神，往窗外看去，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看来都快到中午了。也许是因为有点不习惯身边少了橘花安寝的睡脸，昨晚我竟然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才勉强入睡，然后便是恶梦不断。橘花在身边的时候，时常都会因为被她抱着，心情激荡而无法入睡，现在橘花不在身边，我却依然心潮起伏，无法安寝，自己想想也觉得有点好笑。
女佣告诉我，枫藤早上已经来过了，得知我还没有起床便走了，还说如果需要找他的话就请到礼部的官邸。我点了点头，随便吃了一点早饭，便出门上街——我打算去找惠，她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吧？
刚一出门，就发现王城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和平日安静冷清的样子大为不同。我问了一下路人，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圣女巡游王城和内城的日子，所以大家都来到街上一睹圣女的芳容，不过我的运气不是很好，圣女的花车刚刚已经驶过去了。
刚过去不久？那没准我能追上花车。我向那位路人道了声谢，便挤进了人堆里，刚走了两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叫我：“文先生？请留步。”
我回过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位女子，身上穿着短袖的紧身衣袍，一头短发，腰间挂着佩剑，却正是瑾小姐。
“文先生也是来看圣女花车的吗？”
“是，是的，不过好像不凑巧，花车刚过去了。”我掩饰了自己睡懒觉的事实。
“先生是否愿意陪小妹喝一杯茶……先生！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用露出这么厌恶的表情嘛。”
“实，实在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也许是听到她说要和我喝茶，那橘花的花车是肯定看不成了，心里有点遗憾吧。
“……那算了，没想到文先生这么讨厌我……那今日就此别过。”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我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说道：“瑾小姐，还请留步，刚才是我不好，我并没有不喜欢小姐，说起来，昨天晚上的事情，我还没向你道谢呢。”
瑾回过头，向我笑了笑：“先生客气了，昨晚是我自己认输。橘花妹妹善良温柔，胜我十倍，的确是圣女的最佳人选，你不用谢我的。”
“橘花比你善良温柔十倍，这倒是真的。”
“好讨厌，我真的比橘花妹妹差那么多吗？”瑾甩开了我的手，板起了脸。
“这不你自己说的吗？”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样的瑾十分可爱，于是我决定继续让她生气。
“那是我自谦，是客气的说法，懂吗？”
“原来你也知道客气这两个字怎么写啊？我还刚想表扬你有自知之明呢。”
“讨厌，不理你了。”瑾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
说也奇怪，和瑾相处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感到一点压力，似乎就算胡说八道，把她惹得火冒三丈都不打紧。在和别的女孩子说话的时候，这种轻松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别说面对惠了，就算是橘花，虽然明知她不会生我的气，可有时候我还是得哄她开心，她摆出了生气的样子我也得赔礼道歉，只有和瑾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有这些感觉，或者说，就像和好哥们在一起一样。
当然，如果哪个好哥们会嗲声嗲气地说出“讨厌，不理你了”，那我肯定会避而远之。如此说来，瑾小姐应该算女汉子吧，不，也不对，女汉子只不过是那些娇柔做作的小女生既不能表现出女性的温柔又不想像男性一样负起责任而创造的名词，像瑾这样的女子，分明可以在英气勃勃的男子和温柔体贴的女子之间自由切换。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瑾已经带着我走出了王城，来到了内城的一家精致的茶馆门前。
这家茶馆的门面并不显眼，从外面看就像普通的民居一样，只有走到近处，才会看到门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门帘，上面写着一个“茶”字。茶馆并不大，里面只有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鲜花，墙壁上挂着字画和工艺品，日光从窗户照进来，让屋子显得十分亮堂。
茶馆里并没有人客，我们在靠里面的一张桌子在坐下，茶馆的伙计给我们上了茶，瑾点了几碟点心，待伙计走开之后，瑾喝了一口茶，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这个国家的女孩，第一次和陌生男人见面的时候，都喜欢这样盯着人看吗？不过我已经被惠训练过，像瑾这种程度的注视，我压根就不放在心上。
“昨天的事，真是万分抱歉，希望先生能原谅我。”瑾忽然离席拜倒在地，把我吓了一跳。
“怎，怎么回事？昨天怎么了？”
“昨日，家兄派人在半路拦住你们，还刺伤了先生……这本来是我的主意，我想派一队兵士在你们面前舞刀弄剑一番，你们害怕的话，就会乖乖地退出选举了。没想到家兄竟然想，想伤害你们，我真的非常过意不去。请先生原谅。”
“不，不，请不要客气……昨天你说和你没有关系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后来看到你真的和你哥哥吵架，我这才知道你没有说谎。幸好我的伤也不重，现在已经痊愈了，才一天不到。”
“要是先生身受重伤，只怕橘花妹妹一辈子都不会跟我说话了。”瑾的眼睛看着远方，声音有些惆怅。
我想起她们的亲密举动，心里忽然又有些不安起来，便试着问道：“昨天傍晚，你们在河边说的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瑾的脸忽然红了一下，白了我一眼，幽幽的道：“你的橘花姑娘没告诉你吗？”
“她说这是女孩子的秘密，守口如瓶，真是气死我了。”
“原来如此，明知道是女孩子的秘密，先生却还是厚着脸皮向我打听”，瑾微微一笑，她的笑容，竟然说不出的妩媚，吓得我连忙把眼睛转向一边，不敢再看她的脸。只听她继续说道：“昨天，我留在家里陪伴父亲，家兄到外面……嗯，办事……家兄回来之后，没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说你们没有答应退出选举。他告诉我，他拔出佩剑，向橘花妹妹刺过去，而先生却忽然拦在橘花妹妹前面，结果受了点轻伤。先生没有学过剑术，肯定看不出家兄其实并没有伤害橘花妹妹的意思，但先生却奋不顾身地挡在橘花妹妹身前，这令我非常惊讶，也十分感动，所以，就决定去见见你了。”
那个时候，看到珩气势汹汹地刺向橘花，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不知怎么的身体就已经挡在橘花前面了，幸好剑尖只是刺进了皮肤一点就停住了，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回想起来，自己也有点后怕。
“我生长在左御史的家庭，从小就看惯了宫廷内的勾心斗角和男人间的尔虞我诈，家兄成年之后，当了兵部的大官，便开始纳妾，只要是长得好看的女人，不管是奴隶也好，住在外城也好，内城也好，他都全部收到自己的府邸”，瑾看我的嘴巴动了一下，猜到了我的心思，便解释道：“不同等级之间不能通婚，那只是针对普通人，像我哥哥那样的大官，是谁也管不了的，而且他也不会和那些女子结婚，玩腻了之后就赐给部下。因此，我非常非常讨厌男人，也十分不喜欢这个国家的女人——她们，从来都只是把自己当作男人的附属品，不是甘心服从命运，等着国家的安排或者贵人的宠幸，就是把礼法看得比天还大，自己不敢跨越雷池半步，还不许别的女子有越轨的想法，谁不知那些礼法仪态，全部都是男人创造出来束缚女人，好教她们心甘情愿成为男人赏玩的物品而已。我希望用我的力量改变这一切，于是，我像男子一样学习骑马射箭，我没有从仕，因为我讨厌官场的逢迎，我以为我的人生会和其他女子不同，直到父亲将我许配给太子，我才知道，其实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我的一生，和别的女子并没有什么两样，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被决定了，我从文也好，习武也好，到了最后还是得听从爹爹的吩咐，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过自己不想过的生活……”
说到这里，瑾低下了头，用筷子轻轻地戳着自己碟子里的点心。这个国家的女子，也许从刚生下来开始，命运就已经注定了，身为奴隶，长大后要被送去和不同的男人配种，这种生活自然十分悲哀，然而即便生在城里，哪怕身为贵族，命运也不见得就好到哪去，身不由己，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这还是不变的。其实不仅女子，男子也一样，除了极少数身居高位的大官，比如像瑾的哥哥那样的人物之外，绝大多数的男子，也同样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选择自己的道路，我以这样的姿态参加了圣女选举。我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女子之美，未必仅仅是仪态端庄，戎装策马，同样很有魅力，身为女子，也要像男子一样创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满足于成为男人的附属品，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够成为圣女，我便不需要嫁给太子了……可是，我却输给了橘花妹妹，她说出了我想说的话，而我，为了取胜，却背叛了自己的内心……再过几天，父亲就会把我送去太子府，然后，我就会完全变成男人的附属品，再也没有机会踏出宫门半步了……”说到这里，瑾停了下来，神色黯然。
“实在抱歉。”除了道歉，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面前的这位姑娘。我让橘花参加圣女选举，只不过是为了让她抛开奴隶出身的负担，学会把自己放在和别人平等的地位来交流，然而，由于我的任性，却伤害了另一位姑娘——瑾显然比橘花更有必要成为圣女。
“先生为什么要道歉呢？”瑾笑了，笑得很可爱：“明明是我自己弃权的啊。”
“可是……”
“先生对待任何人都如此温柔，难怪橘花妹妹会甘愿为你放弃一切”，瑾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刚开始听说先生和惠姐姐大力推荐橘花妹妹做圣女候选人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先生是贵客，不需要利用圣女让自己加官进爵，后来得知橘花妹妹对先生一往情深，而先生更是为橘花舍身挡剑，情深义重，让人动容，这样一来，先生的举动就让我更无法理解了。直到那天和先生相见，又与橘花妹妹详谈之后，我才明白了先生对橘花妹妹的感情”，瑾看着我，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但声音却变得无比温柔：“能够认识先生和橘花妹妹，是我的运气。以前，我把成为圣女，作为我人生的最后的希望，但昨晚听到橘花妹妹那一番话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人生，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彻底地输给了橘花妹妹，可是，我并不沮丧……”瑾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把头凑近我的耳朵，如耳语般低声说道：“先生，橘花妹妹是一位绝无仅有的好姑娘，对先生更是情深似海，请先生……一定不要忘记她……”忽然，瑾飞快地在拿起我的茶杯，一口把里面的茶喝光，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瑾小姐这是怎么回事？算是和我间接接吻吗？她为什么忽然让我不要忘记橘花姑娘？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她呢，真是莫名其妙。
少女的心思总是很难懂的，哪怕是从小就舞刀弄剑的少女也一样。
还有，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她对我如此看重呢？我只是希望橘花成为一个自信的，独立的女孩，能自由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仅此而已。对于自己喜爱的女子，有这样的愿望不是很正常的吗？她到底明白了什么，或者说，是误解了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