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清早推开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地上积了有一尺多厚，好一夜大雪。丫头、婆子们更是忙开了，在内园湖心的佳色庭忙着扫雪，安置几案。原来这遇仙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的上元灯节，秋娘便会在这佳色庭宴请平日出手阔绰的恩客，无非是些盛泽镇上的官爷客商，或者平常喜与她们结交的文人、墨客。姑娘们也会献艺助兴，因此遇仙楼的姑娘唤这日“双艳节”，佳色亭又诨号“斗艳庭”。
辰时，绿荷和秋娘已各处查看各事齐备与否。
巳时遇仙楼门口已是车水马龙，不到午时宾客已到齐。这佳色庭位于遇仙楼的最深处，筑在人工开凿的小湖中心，四周遍植垂柳，湖心仍留有去年夏天开过的残荷，如今都掩在厚厚的雪下，只能略微猜想到它们当初的样子。通过一座颇为雅致古朴的木桥到达佳色庭，庭里早已按秋娘所嘱摆下了八、九个小竹案，每个小案上都已设好杯箸酒具，案下铺了厚厚的皮毛褥子，厅边设了两个大案，一个摆着茶钟、茶盂及各色茶具，另一个摆着温酒的家伙什物。
天上的雪仍不停飘散，外面冷风呼呼的刮着。佳色庭里挂着一个个红绸制成的灯笼喜气洋洋温暖如春，原来屋内的角落里都设有暖炉，炉内袅袅的燃着香檀木，真真是裙裾飞扬脂粉飘香。只见玉环挽着朝天髻插着双叶金牡丹挽丝步摇身身着牡丹薄水烟旖旎拖地长裙，玉簪着撒花烟罗裙梳着桃心髻，玉容着流彩暗花云锦装梳着双螺髻，玉瑶着桃花云雾烟罗衫带着鬏髻，红官人一色外披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一个个红衣白雪媚笑连连更称得妖娆美丽。清倌人今儿个也轻点绛唇淡扫蛾眉精心装扮了一番，飞烟着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梳着凌云髻，采薇挽着松松的发髻插着绿雪含芳簪，月痕着宫缎素雪绢裙梳着牡丹头插着事事如意簪，一色外罩一件牙白雪狐裘。
每一位恩客旁边都陪坐着一位姑娘，一桌桌看过去分别是玉环陪着李尚书的公子，玉簪陪着刘太尉的小儿，玉容陪着朝廷专司买办的胡员外，玉瑶陪着吴江最大的钱云绸缎庄钱庄主，飞烟陪着王县令的衙内，采薇陪着世袭的裴千户公子，月痕陪着官贵崔公子，张大山人等一干清客自斟自饮。各家的丫头都清一色上身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着红绫弹墨夹裤忙着给自家主子和客官端茶上菜，阿芙和猊儿都不在我一个人站在飞烟身后垂手待立。
“蒙各位官人赏脸，奴家，秋娘和姐妹们多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厚爱。今日花魁娘子阿芙也备了新曲弹唱，我遇仙楼上下定伺候大家吃好、喝好、乐好。”秋娘起身向各位恩客福了福身子。
没等恩客们回过神来，阿芙不知何时已走至庭前的厅上，只见她上着如意云纹衫，下着百褶如意月裙，如水的长发用一跟纤长的白丝带松松系住，向大家微微福身后，款款坐于筝前的圆凳上，一双柔荑纤长白皙，轻轻的抚在琴弦上露出袖口绣着的如意云纹。她敛眉颔首，屏气凝神，片刻，右手一个大搓之后一个八拍的连托，左手熟稔的吟、揉、按、滑，乐音便缓缓的流淌开来，带出轻轻的低音处的哀婉缠绵，口中轻轻唱到：“一张机，断桥倩影日斜西，荷香水暖鱼相戏。霞林层染，白衣纸伞，对影寄相思。两张机，抚杯慢饮吟珠矶，一窗往事酒中忆。愁多几许？堪堪下笔，墨滴字难提。三张机，晨霜夜露草凄凄，朝阳瑟瑟扶摇起。何人昨夜，倚窗思君，此刻未歇息。四张机，欲往古庵皈佛依，青灯残卷了尘意。颂经超度，参禅悟理，独自证菩提。五张机，薄雾萦树漫河堤，入冬新绿难寻觅。苍茫原野，枯树老枝，岂肯宿黄鹂。六张机，孤琴对月月凄迷，幽弦曲曲皆哀泣。焚香轻叹，唏嘘不已，两眼尽凄迷。七张机，幽窗疏影谱新词，聆风一夜过墙隙。丝丝残漏，难隐憔悴，夜夜心事有谁知。八张机，风号夜树子规啼，倚栏望月遥相寄。相思脉脉，更深露重，呢喃旧日忆。九张机，誓言在耳泪沾衣，千丝万缕情难弃。繁华落尽，锦书难寄，皆是化成泥。”像伴随着胸口的阵阵隐痛，高音处则清远悠然，像零散着女子的嗔怪，无一处不泄露出小女子的多愁善感。最后一个泛音，如竹篙轻轻的点在水里，带起满篙的流水滑声，无限幽深开去。大家似乎都还听得飘乎乎的浮于半空中，以为弹唱这曲的女子早已遗世独立，羽化登仙而去，她已缓缓归席。
“阿芙姑娘的琴艺，看来已经出神入化了啊”半晌张大山人似乎才回过神来，口中轻叹。
“阿芙姑娘的绝色容颜恐怕满苏州府再找不出第二个”崔公子溢于言表
“只有阿芙姑娘这样色艺双全才担得起这花魁的名号”胡员外道
迎着众恩客灼灼的目光，阿芙依然气质清冷傲然独立，眉宇间一丝察觉不出的隐隐忧伤，一干宾客搜肠刮肚的寻找溢美之词，她也不过颦颦笑意微微福身。
“不过是淫词滥调”玉容拿起一枚蜜饯狠狠的咬下去
“狐媚子”那边玉容的俏脸上也微微闪过一丝不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几个清倌人倒是随着陪坐的宾客点头称赞阿芙琴艺日渐长进
“有阿芙的弹唱助兴怎能无美酒相伴？旧年我搜罗了几坛好酒，今儿个诸贵客赏脸便全部拿出来答谢大家。”秋娘笑吟吟的站起来示意站在庭外的伙计把酒坛抱进来
“哦，能入得秋娘口的好酒必是难得的佳酿，看来今儿个诸位可是有口福了。”张大山人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笑道
“山人高夸秋娘了，不过是现世难得些，旧时这种成色口感的酒想来对在座的各位不过是寻常物件。”秋娘罗帕虚掩客套道
“那我们今儿不妨效仿古人，饮酒对诗，答不出的设与小小惩罚，这拔得头筹的小示奖赏可好？”王衙内一边拨弄手边的酒盅一边缓缓的说道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附和都道是主意甚好，秋娘冲绿荷点点头示意她将酒坛抱将一个过来。只见秋娘亲刚一打开酒坛的封泥一股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丫头子们早就执壶过来倒出两壶，秋娘让小厮将坛口又封上。
“秋娘何时变得怎生小气，怕我们将这一坛酒都喝去不曾？这么急忙的又封上坛口。”坐在离秋娘最近处的李公子道
“公子说笑了，秋娘何曾与酒水上小气过，今日为各位贵客准备了数坛美酒，若是坛坛都敞开串味了，这品酒吟诗的游戏还怎么尽兴？”秋娘一边说一边将酒壶递给玉环
“那不妨今日品酒吟诗就从李兄开始如何”王衙内笑着征求大家意见
“好好好，论今日这座次倒也该李兄第一个。”刘公子附和
“好，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烦玉环姑娘帮在下斟上。”李公子微微倾身双手奉上酒杯，玉环托着罗帕执酒壶就着他奉过来的杯子倒满
“多谢姑娘，今个得美人相助想必这舌头也比往日争气些，小弟先来尝尝这酒味道如何。”李公子将酒杯凑近鼻子深深的吸了口酒香回味片刻啜饮一口又回味许久道“这酒果然和平日所饮之酒大不一样，我只尝出了屠苏和蜀椒之味，倒是还有很多味说不出的，既然现在是寒冬腊月又是这新春之际我就懵人人都道平常的屠苏酒了。”
秋娘笑而不语示意丫头子给姑娘和诸位宾客倒酒，斟上酒的人有的闻味有的已开始尝
“山人您道这可是屠苏酒？”阿芙笑吟吟的问道
“现在人道屠苏酒都是用屠苏草泡制，实则《备急千金要方》中此酒泡制起来繁复的多。先将大黄、桔梗、川椒、白术、桂心各一两八分，菝葜一两二钱，乌头六钱研为细末裹于布中缝好与腊月三十日中午悬于井内，正月初一子夜取出，将细末倒出与木瓜酒、水、糖一同煎煮至四五开，封泥后窖与地下第二年取出。据说这屠苏酒是汉末名医华佗研制而成的，这种药具有益气温阳、祛风散寒、避除疫疬之邪的功效。后由唐代名医孙思邈流传开来，相传孙思邈每年腊月，总是要分送给众邻乡亲一包药，告诉大家以药泡酒，除夕进饮，可以预防瘟疫。经过历代相传，饮屠苏酒便成为过年的风俗。古时饮屠苏酒，方法倒也别致，一般饮酒总是从年长者饮起，但是饮屠苏酒却正好相反，是从最年少的饮起。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说的就是这种风俗。少者得岁，故贺之；老者失岁，故罚之。今日秋娘以屠苏酒开席既效仿古之贤人又和新春时日真可谓别出心裁，众人就依年岁大小依次再饮一杯可好。”张大山人道
“看来今儿的头筹必是山人得了”秋娘早已带头鼓起掌来，众人也谦逊的一一再饮一杯
“这第一坛酒从民风古事说起，第二坛酒该是谈些风花雪月了。”秋娘挥手命第二个小厮搬进来第二坛酒，打开酒坛一股清冽的林间幽香缓缓飘出。
这次秋娘命小厮直接将酒倒在案上已备好的一个个粉青官窑杯里，只见杯里的酒，色如琥珀幽冽扑鼻，一杯杯酒水被送到宾客手上所闻之人顿觉明目清心。丫头子们将坛里的酒一壶壶分给各桌，姑娘宾客们均连饮了几杯后交头接耳谈论此酒到底是果酒还是药酒，足有一柱香功夫也无人能说出此坛究竟是什么酒。
“闲检仙方试，松花酒自和。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时招山下叟，共酌林间月。尽醉两忘言，谁能作天舌，妙果然是妙。”钱庄主一边轻拍桌子一边吟出诗来
“味道不甚像松叶酒啊”胡员外异议
“员外可曾接触过满人？”钱庄主问道
“不曾有过”胡员外道
“那便是了，满人中有好酒客在山中寻觅一棵古松，伐其本根，将白酒装在陶制的酒瓮中，埋于其下，逾年后掘取出来。据说，通过这法，古松的****就被吸收到酒中。”钱庄主缓缓端起酒杯却并不啜饮只是深深的吸杯中的酒香，半晌又接着道“在下也未曾亲见过，只是听之前有过生意往来的满人夸过此酒很不易得，一是古松难寻，二是要长时间的酝酿，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几甚至几十年，我也不太确定，这清奇的香气闻来方回想到，便说出来一听。”
“恰是了，还是员外识得的多，旧年我在一个世外高人那得的，统共这么一小坛。因为难得自己和秋娘也不曾舍得尝过，员外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松苓酒果真不似俗酿。”阿芙道
“仙方不成，看来这难得的佳酿很是该多喝几杯”王衙内道
“旧日，我于金陵的时候也恰是听过，说是有老翁日饮一杯，六旬都耳慧目明，头发乌黑”玉簪笑吟吟的执壶又给刘公子倒了一杯
“古书上也有过类似的记载。”不曾多言的采薇附和道
“那今儿个，秋娘这坛酒你可别想剩一滴了”钱庄主说笑道
“只要能入得各位爷们的眼，我这遇仙楼可有什么不舍得的。”秋娘示意小厮又搬进来一个酒坛
“这坛可又是什么金贵的酒水？”玉容侧着头小声问绿荷
“等下姑娘就知道了。”绿荷一边指挥小厮开坛将酒一壶壶分装开来，旋又指挥丫头子们换白瓷描金边的酒杯一桌桌倒满
映着白瓷杯更称得酒水色泽金黄，只是与前面两坛酒相比，这坛酒并无吓煞人香。
“秋娘，与松苓酒相比这坛可有些寻常了，不过是山西羊羔酒。”裴公子道
“这酒可是灵州县人唐氏用所产的40至50天、重约15斤的小羊羔，再配以宁夏枸杞、灵武长枣、糯米，发酵90天方可酿制成的羊羔酒，此酒大补元气，健脾胃益腰肾，有史证贵妃醉酒中杨妃所饮的酒正是这羊羔酒，它可是历来皇家特供的御酒，公子可不能小觑”玉容掩帕笑嘻嘻不知进退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