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子又唤作梨园,以广陵湖为界,于春秋末年前分为南北两派。那个年代,正是梨园尽情绽放的时候,说是盛世璀璨也不为过,北派多杀伐刚断,南派主儿女情长,各有各的特色。只不过当年慕阎王率领南煌铁骑征战广陵道以北的时候,曾放任手下大肆掠夺,而北派梨园男儿多是热血儿郎,自然不会忍气吞声,于是,北派梨园被杀的花枝凋零,直到今日,已经彻底淡出百姓的视线。
北魏虽带北字,但却位于广陵道南方的最北,所以宋家班的戏曲路子,传承于南梨一派。
南派梨园,生旦净末丑。
宋家班人数虽少,可是担任每个角色位置的戏子,却仿若就是天生为那种类型角色而生的。
老生名叫宋添义,扮演的多是刚正威严的老翁形象,名中带义,这位在宋家班中,身材魁梧仅次于武生宋南梨的老人,正是一个义字当头的豪爽人。
武生宋南梨是宋家班中身材最为壮硕惊人的一位,也正是因此方可担任武生一职,前些天扮演于西风关前愿死不愿降的统领的,就是此人。只不过宋南梨人如其名,身子骨虽魁梧,却有着个腼腆性子,分外符合南派梨园中,梨花带雨的公子哥性格。
小生姓宋,单名一个渠字,不仅长得十分俊俏,为人更是儒雅可亲。如果说宋家班中有谁修养最高,那无疑就是这位小生了,原因很简单,宋渠自幼喜好读书,脑子又聪颖,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用宋家班那位出了名调皮顽劣的闺门旦,宋稷燕的话来讲,那便是宋渠哥哥你怎么还没把腿跑断呀?
宋稷燕年芳十二,尚且是为长成的少女。只不过小丫头心思玲珑,又天生一副比谁都开朗的活泼性子,比起讲出的笑话永远没人觉得好笑的宋南梨,已经算得上是戏班子里的开心果了。
宋家班虽小,但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特点,但若说起,宋家班中究竟谁最好看,却不是小生宋渠,而是花旦宋凤卿。形容一个人漂亮的字眼有很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城倾国玉佳人……但归根结底,还是好看二字最实在,因为这个词下到未经开化蛮夷子弟,上到满腹经纶的当朝国师,全都明白意思。宋渠的英俊,是要在与同龄人相比较的情况下,外人方可一眼看出,宋渠的与众不同,可宋凤卿,却是任谁第一眼看去,都会真心觉着好看的女子。
此外,还有老班主宋仁禾,板子手宋添孝,与老生宋添义共计三位,是宋家班年事最高者。
再往后,则是一些近日才收的新戏子,尚未在宋家班中真正扎下根来,不能算是本家人。
宋家班里每个人都各具特点,而他们唯一一个共同点,便是待人亲切热情。
自从慕长临结识老班主宋仁禾后,便陆续认识了宋家班的每个人。由于百武试越往后,每一战之间相隔的时间便越长,所以在这段时间里,除了照顾乐儿,或是与花袍儿喝两口黄酒,慕长临有事没事便前往巷子口听戏。
正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半个月里,慕长临亲眼目睹了生意惨淡的戏班子,从起初听戏者独他一人,渐渐变成了寥寥数人,一直到如今的半座无虚席。
一日戏曲唱罢,听戏人陆续离场,只有慕长临还坐在下方低头回味。
武生宋南梨换下戏装,从台上跳下来,壮硕笨重的身躯登时令木质地板重重一震。
宋南梨朝慕长临丢了个梨子,腼腆笑道:“慕哥儿,尝尝。”
慕长临接过梨子,笑道:“整日唱下来,怎么都不见你喊个累字?”
宋南梨挠了挠头,憨憨笑道:“不累不累,从前刚进来的时候,练戏可比唱戏累多了。”
慕长临忽然笑道:“你这身胚若去习武,肯定要比一般人容易得多。”
宋南梨没听出来慕长临话中的玩笑意思,认真说道:“这可不行,俺娘从小就讲,江湖中大多是糙人,而且那套大酒大肉,俺可学不来……”
见壮汉露出这么一副腼腆模样,慕长临忍俊不禁,便笑了出来,只不过他心里有几分沉重,所以便没有继续调侃宋南梨。
或者说,在半个月前开始,慕长临就再没开过玩笑。
若能有个黑牙老人在场,必定会深深觉得,现在的慕长临压根不像慕长临。只可惜这样子傻愣愣的黑牙老人,世间很难再找出第二个。
而在长生小镇外头,如今除了一直在屋子里抵御寒冷的乐儿,世间也找不出第二个熟悉慕长临痞气姿态的人。
宋南梨跟着慕长临笑了笑,随即说道:“时候不早了,俺还得去准备晚饭,慕哥儿要不嫌弃,就留下来跟大家伙一起吃。”
事实上,宋家班中最会烧菜的人并不是那两个女子,更不是那些新收的学徒,而是眼前这个八尺壮汉。据说自打宋南梨小的时候,他娘亲便告诉他,只有烧得一手好菜,以后才能讨个像娘一样贤惠的媳妇。
看着宋南梨转身走向后院,慕长临摇头笑了笑。
八尺壮汉刚走,老班主宋仁禾便从外头归来,一眼便找到了起身的慕长临。
宋仁禾背负双手走近,笑声先一步传到,“慕公子不留下来吃个饭再走?”
慕长临转身见到老班主,微笑应道:“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妹妹,还得回去照顾。”
宋仁禾恍然点了点头,也不勉强,说道:“日后慕公子来此大可带着令妹,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后院多两双筷子,也热闹些。”
慕长临笑了笑,说道:“那慕长临就先谢过老先生了。”
宋仁禾开怀一笑,听出了慕长临话中的去意,说道:“那老朽今日就不留慕公子了。对了,这梨子是老朽昨日带着稷燕新鲜摘的,公子可别留着,乘着这股新鲜劲,吃了吧。”
慕长临将梨子送入嘴中,一大口啃了下去,点头道:“确实很甜。”
宋仁禾哈哈一笑,说道:“后院还放着一箩筐,等晚上洗干净,明日送公子两斤!”
梨子是宋仁禾摘下的,赠与友人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但能够得到夸赞,却是叫人心情愉悦的事情。
只是此刻看着老人脸上的笑容,慕长临突然怔住了。
随即自嘲一笑,揖手告别,踏步离去。
试想,若摘下这枚梨子的人是一个黑牙老头,若他能得到慕长临的一句赞赏,想必又该说那句听了几千遍都没腻掉的话了。
嘿嘿,顶天儿了!
……
……
宋家班子弟的热情是不容质疑的,可事实上,慕长临才与其认识了短短半个月,照理来说,怎么都不该这般熟络。
这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三日前黄昏,一曲戏刚刚落幕,下方宾客尚未走散全部,戏班子众人则是站在戏台上收拾道具,就在这个时候,居远巷巷子口的宋家班大门,走进了一个不速之客。
之所以是不速之客,是因为这个人进门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听戏。
而是来收取好处的。
那是一个年轻人,约摸着得有十六七岁,身穿锦衣,身后跟着七八个青壮仆从。这副模样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城里那些向来不学无术,只好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
而人的第一印象大多都是正确的,这个年轻人正是一个纨绔子弟,据说还是白帝城中一个小有势力的家族公子,只不过家里给的钱还不够弥补他平日里的正常开销,故此才想出了个办法——找那些刚刚入城不久,还没扎稳脚跟的场子,好好敲上一笔账。
这种做法在许多大城中都极为常见,虽然说这么做无异于直接消耗家族的在外名声,而且得到的好处撑死也就一两顿大酒大肉,实在有些过分阔绰了,可如果真要问一问对方为何要这么做,却似乎就是另一个荒诞的举动了,为什么?答案当然很简单,就因为他是纨绔啊,就因为他只需管自己吃的好不好,穿的贵不贵,家族名声又是什么玩意,能吃吗?
可是三日前闯入宋家班的那位纨绔,却似乎并没有其想象中的那般顺利。
此人入门之后,戏班子里众人都抱着一副疑惑的模样,对于此人的到来皆有不解,而坐在下方的宾客,则有许多都将那位年轻人认了出来,纷纷吓得赶紧出门离开,至于那些没将年轻人认出来的,也都是两眼望天,假装自己看不见。
年轻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已经表明了来意。
他说:啧啧,这地儿可真破,估摸着能掏出个五十两都难。
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年轻人的来意,戏班子陷入沉默,宾客则是更加害怕,生怕祸水东流淹了自己,索性躲在座椅间隔中偷摸摸溜走。
紧接着,年轻人似乎站累了,看着中央的一个位置,走了过去。
年轻人冷笑着指了指慕长临屁股底下的位置,做了个抹脖的手势。
慕长临没有起身也没有生气,只是淡淡一笑,轻飘飘指了指戏台之上。
年轻人怔了怔,循着手指看去,登时眼皮子猛烈一跳。
只见身姿挺拔的宋渠已然手握木棍,站在戏台中央。左侧,老生宋添义猥琐笑着,缓缓将一柄道具长刀捏在手中,昂首阔步,单手捋着尚未卸去的黑色长髯,眼睛瞪大。右侧,八尺宋南梨面色严肃,一手身前一手身后,浑身肌肉绷紧。
年轻人只是白帝城中的一个小纨绔,哪里能与宋家班这群浪迹江湖多年,经历了多次大风大浪之人相比?登时便两脚发颤,被对方的气势唬住,只凭着一股子家族底气,才始终没有退缩。
便在这时,一直藏在台旁的板子手宋添孝突然猛敲一记铜锣,旋即以戏腔的口吻高呼一句——士可杀,不可辱!
记鼓打板声當啷响起。
年轻纨绔立马转头,出门上轿,在一众下人的奋力抬轿中,片刻便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