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正值秋夏交替,秋风已有肃穆寒意,草木凋零,好在白帝城位于中原江南,阳光破开云层落下,依然能给人舒适的感觉。老百姓们才吃过早饭,便纷纷动身赶往武雀台,对于今日的四场对决分外期待,其中最令人咂舌不已的,毋庸置疑便是那个年纪分明被写在脸上却仍然能够踏上武雀台的老书生何北斗,以及那位在初赛中表现普通,却在第二关第一场中击败西蜀游侠儿的白衣少年。
对于这场耐人寻味的比拼,最终究竟会花落谁家?平日里最喜好看戏的老百姓都不禁猜测起来,那些多少具备些武功底子的百姓似乎看出了何北斗的深藏不漏,于是果断下注,赌最终的赢家会是老书生,也有人看不懂实力强弱,行事却一向由着性子来,或许是出自慕长临的相貌颇为干净俊朗,比那老书生强上十倍百倍,所以下注慕长临会取得胜利的人,同样不在少数。
总而言之,仅仅半晌时间,这场对决的基调便被足足拉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以至于另外三场对决,已然不被众人所放在心上,更有甚者,就连那三场的参赛者名讳都不知晓。
然而,老天爷却显然给众人开了个荒诞的玩笑。
刚刚还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居然在片刻功夫里就变了颜色,一片沉重的乌云不知从何处飘来,不仅遮住了秋日暖阳的光芒,还带来了一阵忽如其来的小雨。
刚刚开始的百武试第二关第二场比试,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那一场,更加是以一个没人能够猜到的结局收尾。
老书生何北斗居然以年迈体虚作为借口,直接不打认输!今日甚至是连老脸都未曾露出一次,就连这个消息都是一个年幼稚童跑来告知的。
至于那位尚未动手便直接取得胜果的白衣少年,则是在沉默了半晌后,愤怒地拽了一把黑色铁链,发出一阵刺耳的哗哗声,仿若是在表达他宁愿输也不要这种白来的收获,下台之后更是怒不可遏,一脚踢翻了某张木桌,旋即大骂两声,扬长而去。
这一套举动落在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眼中,无疑是要大大加分的。就连那些第一反应猜测这场比赛隐藏着内幕,对慕长临印象渐渐变差的人,也纷纷止住了遐想,将矛头全部指向那个谎报病情不敢来战,扫了众人之大兴的老东西。
然而事实真相永远与亲眼所见会有所出入,甚至是相悖。就好像慕长临一早便猜到会是这个结果,所以刚才那套故作大怒的举动,也只不过是故意做出来的。
直到他离开武雀台,又走了三四条大小街巷,才终于放慢脚步,咧嘴露出了一抹忍了很久的笑容。
始终跟在后头的老乞丐嘴唇动了动,苦笑说道:“少爷,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儿?这这这……不是赖皮嘛!最重要的是,你居然还让老贾当你的帮凶,唉!罪过罪过!”
慕长临没有反驳,只是眯眼笑道:“憋着累不累?”
老贾故意装出一副正气凛然,听不懂的样子。
慕长临难得来了一回耐性,笑着问道:“老贾啊,这要换做是你,赢了会有烧鸡吃,你干不干?”
老贾压根没把话听完,脱口而出嚷道:“当然干啊!”
说完这话,老贾忽然感到几分不对劲,用力抓了抓蓬乱的头发,神色露出三分懊恼。
慕长临开怀一笑,走在白帝城的街道上,感慨说道:“这回的天顶的丢人呐!不过也没关系,毕竟结果还是好的。只要能在百武试上走到最后一步,那本公子也算是完成了那个混蛋提出的要求,别的不说,下次给乐儿求药的时候,底气都能足些。虽然这回的事儿干的实在见不得光,不过只要结果是为了乐儿好的,慕长临才不会管他什么择不择手段。”
老贾显然没能听懂慕长临的话,只是跟在后头不可察觉地憨笑起来,看向慕长临的目光依然充满了恭敬。
没啥原因,这才是咱家的少爷哟!不就跟人打个架嘛?光明磊落有个屁用,为的还不是能打赢?像那种为了所谓的正气,怎么都要来一场公平对决的二愣子,不管装成什么范儿,结果还不照样是输?那种人,老贾才瞧不起呢!
便在这时,一老一少走出了偏僻的小巷,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说话声,听声音,人数并不在少数,起码也得有上百人。
耳根子灵敏的老贾最先反应过来,瞪着眼睛对慕长临道:“少爷,西边好像是东凉大道!”
慕长临停住脚步,投去了疑惑的眼神。
老贾哎呀叫了一声,连忙说道:“少爷你忘了老贾昨个跟你说的了嘛?听说皇榜上提到的杀头大事,就在东凉大道!嘿,好像离咱们还挺近,就隔着两条街!”
慕长临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别做梦了,本公子是不会带你去看的。这种东西,看与不看都一样,没多大意义,顶天就是晚上多做一两个噩梦罢了。”
说着,慕长临平静地看了眼老贾口中所说的西边方向,转身便往东边的一条堂皇大街走了过去。
虽说回客栈的路是走西边近些,但慕长临情愿多绕一段路,也不想看到这种场面。
不是怕,只是单纯的不想。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会出人预料的,就好像清晨时候无数人侧目期待的对决,最终竟是以谁都猜不到的结局来落幕,当慕长临刚刚踏上东边的街道,便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随着他踏上这条街道,先前嘈杂的声音瞬间清晰热闹了许多,照理来说,他往东边走,应该是会跟东凉大道越隔越远,声音也应该是越来越轻,怎么现在却反过来了?更加重要的是,前面怎么还围聚着一大帮子人?看这仗势,怎么也得有上百人的规模。
慕长临脸色沉了下来,回头看向老贾。
始终跟在慕长临背后装傻的老贾,此刻见已经被慕长临戳穿,不好意思地腼腆一笑,说道:“少爷啊,这回可不是老贾坑你,而是你自己没听清楚啊!东凉东凉,名字里头都挂了个东字,怎么就会在西边呢?”
显然,慕长临是被老贾骗了。东凉大道正是在他们先前位置的东边,而不是所谓的西边,所以随着慕长临的走去,也只会离东凉大道越来越近。
看来老贾其实还是带个心眼的嘛!
慕长临叹了口气,也没多计较什么,既然来都来了,上前看他一两眼又何妨?
慕长临和老贾的脚步尚未靠近人群,一个雄厚铿锵的嘶吼声便在人群中央传了出来。
宛若秋季狂风,骤然间形成一股势头,就连慕长临脚下的落叶都纷纷打着转向后飘飞。
余音未散,接着便又是一声,只不过这次的声音与先前不同,较为沙哑浓醇,显然是发自于不同的二人之口。
共计七声嘶吼,光是听见便能够令人感受到发出者内心的不甘与怒火。
老贾表情变了变,似乎有些纳闷。反倒是慕长临听了这些声音,神情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很简单,人之将死,且不说什么其言究竟善不善,当男人的,当然得要在临死前吼上一两嗓子,把下半生没来得及吼出来的东西,全部给吐个干净。
没错,嘶吼者正是将死之人。
紧接着,一个洪亮刚硬的低沉声音便从前方传来。
“今夕祥符十六年秋,于前日深夜抓获昔年敌国乱党余孽。”
“为,亡国北燕上任赤血军二旗营红衣斥候罗红海!”
“为,亡国北燕上任赤血军三旗营二品校尉许盘山!”
“为,亡国北燕上任碧血军轻骑营千夫长南宫离岳!”
“为,亡国霸楚上任凯旋军诛字营军需处校尉袁龙庭!”
“为,草原叛孽部落勾人族上任玄阶长老天曲问水!”
“为,死城叛党酆都上任三品城守南归剑!”
“为,亡国西蜀上任北凰军不归营三品弩手陌念如!”
“斩!”
斩!
说话那人显然是一名武功底子雄厚之人,余声刚落,便形成一股子澎湃大势,字句铿锵,即便是站在周围观看的老百姓听见,都禁不住一阵热血澎湃!
整条东凉大道足足上百人,唯有寥寥两人无动于衷,唯有一人内心愈发寒冷。
老贾只是一个乞丐,对于他这种身份的人而言,天下分合,中原姓氏,几乎都不是他所担心的,最能令他陷入沉默的,无疑是下顿饭该吃什么。
慕长临则是在不经意间捏紧了拳头,嘴角露出了一抹苦涩的扭曲。
便在这时,二尺宽半人长的砍头刀豁然出鞘,随着刽子手瞪着眼睛卯足力道,蓦然向下一挥,原先尚有嘈杂的东凉大道,瞬息间变得寂静无声,就连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噗通!”
接连七声闷响,七颗头颅滚落,热血洒满台。
一刀七断头。
西蜀又死一人。
慕长临收回目光,捏了捏眉心,疲惫说道:“没什么好看的,走了。”
老贾欲言又止,抓了抓脑袋,便跟着慕长临离去。
秋风刚起,气候还没真正寒冷下来,没想到令慕长临感到今年第一缕寒意的,竟是一道喷薄而出的热血。
虽说西蜀亡国多年,但他内心始终记着自己是个西蜀遗民,这个名字放在当年,叫做西蜀子民。正是那样的热血,当年在西蜀燕京城洛神门前,汇聚成河,汪洋成海,只因西蜀将士宁死不降。
果然,秋天来了。
就在慕长临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街道尽头,几个高矮不一的身影便诡异地出现,正是站在慕长临先前所站的位置。
“他就是前些日子安然出入南煌贼府的年轻人,道理对了。”
“他在百武试上露出了一些本事,道理还是对的。”
“刚才,他的脸上共有诧异、愤怒、悲怆、惆怅这些变化,情理对了。”
“大致吻合。”
“不对,如果真的是我们要找的人,他身边的那个,有问题。”
一声声尖锐的冷笑传出,笑声骤然变得肃穆。
“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共计十三人,当他们走出阴暗来到亮处,露出了一张张或俊美或丑陋的面孔。
当世已经罕有人能够将他们认出,因为他们已经沉寂了太久太久。
可若是放在二十年前,不论是这里面的任何一人,都会引起整座江湖的动荡。
昔年楼兰七子剑,于八年前夭折一人,剩余六人有五人位居其中。
昔年蛮王十三道,最为耀眼的无疑是二十年前惊世崛起的刀枪钩环镖五蛮,五人尽在其中。
剩余三人,一人白眉,一人独臂,一人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