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立坐在窗边,手法娴熟的护士正在帮她处理肩膀手臂血肉模糊的伤口,全程沉默。有人说,当人的心痛盖过生理痛时,是感觉不到身体疼痛的,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她身上这些都是皮外伤,或者过不了几天就好了,一个正常人身心遭到极不人道的摧残,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好了,高太太。”护士用英语说。
高立道了声谢,站起来默默整理衣衫。客厅,庄园的主人还在等她。
“Eric之前为什么不准我来泰国?是担心我有危险?他自己也知道危险重重,为什么还要留在Rangsiman家工作?既然早已经知道有人会对他不利,为什么还会被绑架?绑架他的目的是什么?绑匪为什么要给他注射毒品……”太多的疑问积压在心间已久,直到此时才有机会发问。
老Rangsiman年过七旬,身形依旧魁梧,一脸肃穆架势十足坐在沙发主位,老管家普提瓦站在他身后,翻译将高立的疑问转告两人,两人一脸难堪均作不得声。
“Eric是老Rangsiman先生的孙子。Eric的出现威胁到家族某些人的利益,所以……”董克简单两句话替老Rangsiman回答了难以面对的问题。
老Rangsiman子嗣虽多,出色的却没几个,能担得起Rangsiman家重任,引领Rangsiman家事业持续发展的更是挑无可挑。对于谁能担起家族重任,老Rangsiman的犹豫不决也导致了家族内部多年来的各种明争暗斗,骨肉相残亦屡屡发生,高正的父亲Pongpu也是其中牺牲品,这种人伦惨剧无论怎么说到底是不光彩。而老Rangsiman作为家族的领头人,多年来一直无法制止此局面,亦是失败。随着老Rangsiman年纪渐迈,对于谁能带领Rangsiman家继续繁荣昌盛更是迫在眉睫,直至高正出现。
除了出身背景,年轻、自信、魄力非凡、赚钱能力超强的高正颇有当年老Rangsiman的风范。调查考核后,老Rangsiman对他千挑万选出来的家族最终领导人是十分满意的,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权力的魔力。
“Eric遭绑架后我们一直没收到任何组织或个人索要金钱或政治上的要求,安装在Eric身上的无线追踪仪亦追踪不到任何信号,最初我们都差点绝望了,一度以为他已经被人发现定位仪并且已遇害。直至四月初,我们才陆续追踪到Eric在泰北山区附近小镇出现的信号,虽然信号还是时有时无,不过足够令人兴奋,至少表明他还在生。当地的政治情况较复杂,虽然有Rangsiman家大力协助,我们也不敢展开大规模的搜救,担心消息泄漏反而给Eric带来杀身之祸,当时不告诉你这个消息,是因为我们没有十足把握能在短时间内将他搜救出来。”
搜救全程G.S.C科技情报科、保全科功不可没,个中跌宕惊险董克、常之康最清楚,过程简直可写入G.S.C科技保全科作培训教材,参与营救的每个员工至今说起仍觉心有余悸步步惊心。
G.S.C科技情报收集及追踪在国内数一数二,首次国外作业,遇到的困难阻滞不是一星半点。没追踪到信号时的压力最大,董克、常之康两人领着G.S.C科技情报科先期过来的人马没日没夜的盯着电脑,唯恐错过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大批情报科、保全科员工陆续以游客身份陆续暗中集结清迈。泰国传统节日宋干节那天,终于锁定高正固定出现几个的地方,正当摩拳擦掌准备协同Rangsiman家展开营救时,信号再度消失。等再次截获信号时,却收到高正发出Rangsiman家族有人下令绑匪撕票的信号。到底是老Rangsiman有能耐,强权高压之下,总算救回尚存一息的高正。
“谢谢你们,Ken、DK。我一会过去陪Eric。放心,我会在他清醒前离开。”高立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全然没了几个小时前的歇斯底里。
董克说:“好。注意身体,别再被他弄伤自己。Eric之前被注射的是复合型毒品,现在采用逐步替代式戒毒,过程会比较痛苦,时间亦会相对比较长。”
“手脚的伤呢?只能这样了吗?”高立又问。
“美国、加拿大及国内著名的外科、骨科医生都看过了,能恢复的情况,最好也就这样子了。”
意料中事。高立捂着脸的手用力揉搓两下,用力呼出一口浊气。那么大的伤害,能保住不截肢已经是最好的了,现在只是右手掌留疤曲张不甚灵活,左脚不至残疾,将来行动有不便是肯定的了,总之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谢谢。”高立再次真心诚意道谢。
常之康笑笑说:“高师奶,凭我们跟Eric的交情,说谢谢就太见外了。救不回他,我们也不好过。”
高立首次露出舒心的笑容:“那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DK你也不要见外,以后不要叫我高太什么的,跟阿Ken一样叫我高师奶。”
“咳咳。”老Rangsiman从沙发站起来故意咳了两声,提醒他们的存在。几人说说笑笑,倒把主人家晾在一边了。
“听说,你替Rangsiman家添了个曾孙子?”老Rangsiman用英语说。
“您弄错了,是我们高家。如果老先生身体允许,欢迎到中国看望他。”高立对刚愎自用的老Rangsiman没有太多好感,故意忽略他眼中的期盼,毫不客气的纠正。
“好。能给我看看照片吗?”老Rangsiman倒是不介意,姓什么也改变不了血缘。到底年纪大了,再大的气势也挡不住年过古稀的事实。灯光下,满头白发的老Rangsiman此刻看来只是个想看到曾孙的老人家而已。高立心中一软,掏出电话点开相册,里面拍有不少高召小朋友的相片,才一个月多点大,或眯眼打哈、或作投降状呼呼大睡,各种萌各种可爱趣致。
老管家普提瓦接了过来,送到老Rangsiman面前:“老爷,跟Pongpu先生小时候有几分相像呢……”
老人家,两个月不到的小屁孩看得出像谁不像谁?
夜深人静,僻静的小别墅里,偶尔有类似动物的嘶嚎悲呜声传出,外人听着感觉毛骨悚然,高立安之泰然。高立一边小心的、仔细认真地用温水帮他擦拭身体,一边像小时候般轻抚他的后背轻声细语哄他入睡。之前睡得极为忐忑若惊的高正,这一夜居然睡得尚算安稳。
天渐亮,高立在他清醒前离开,没留下一丝曾经来过的痕迹。
高立吩咐所有人:“不要告诉他我来了。”
“是,夫人。”
高立就这样在庄园里住下了。
高正毒瘾发作时,她只能偷偷躲在一旁静静看着。染上毒瘾以及毒瘾发作的模样,她可以不介意,但她知道高正是介意的,谁会愿意将自己的痛苦难堪、丑陋恶心、肮脏邋遢暴露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
每当看着像被数以万计的蝼蚁在骨髓里游走啃噬痛苦哀求挣扎的男人,感觉自己也正被人用钝刀慢慢的、一刀一刀的凌迟,这种感同身受的痛苦,如果没能亲眼目睹,是没有办法感受到底有多痛、有多绝望、有多无计可施。
毒瘾发作最后大多都会意识不清、行为失控。只有这时高立才会进入房间,用柔韧的女性身体用力压制着全身散发暴戾味道的男性身躯。人在不清醒状态下发出的无情力,往往比意识清明的人的力量还要大上许多。好几次,高立感觉自己的皮肉就要被撕裂、骨头被捏碎,感觉自己是不是就要痛死了的时候,也不是不知道,只要她松手,身上所有的疼痛就会嘎然而止,可她就是松不开手,她舍不得让那些孔武有力的麻木特护控制他。唯有咬牙死忍,连一声痛也不敢呼,一遍遍帮自己催眠,过一会就好再过一会就好……
待高正在药物帮助下沉沉入睡,她整个人也虚脱了,抬根手指也乏力。
据董克说,这还不是Eric最痛苦难挨的时候,戒毒最初笔墨难述,所幸Eric已经挺过来了。所以他才敢斗胆带高立到Rangsiman家庄园。而事实是,这时候已没人能阻止得了高立前往泰国的决心了。
通常高正清醒的时候,会沉默的坐在轮椅,由特护推到沙滩,一动不动遥望远方,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高立依然偷偷躲在一旁静静的看着。高正的三餐饮食全部由高立接手,按照食谱用心烹制。除出第一天,高正吃完后只问过一句“换了厨师?”后,变得越发的沉默,也越发配合复健及戒毒进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复健及戒毒都按着医生的要求一丝不苟严格执行,毒瘾发作时的暴力症状越来越少,越来越缓和。原来瘦骨嶙峋的身板慢慢开始长点肉,小腿的胫腓骨矫形固定支架已经拆除,左腿除走路的姿势略显僵直,一切与正常人无异。恢复状态最差的是右手掌,医生宣布永久性损伤,手掌张合困难。
这样,已经是最好了不是吗?
戒毒进展顺利,不需要任何替代药物也可以撑过毒瘾发作,精神状态越来越好,意识不清越来越短,有时甚至没有。相对的,他们在一起的机会也没有,高立依然偷偷的、远远的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看他艰难地脱胎换骨般重生。
转眼,高立已在泰国呆了大半年,期间只回过一次禺城。高召小朋友已经会爬了,包着纸尿裤穿一件黄色的小鸡T恤戴着围脖流着口水,在白色地毡爬得欢腾。高立一刻不离陪了三天,临走时,高召小朋友或许意识到什么,整天小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襟不放,最后还放声大哭。
俞妈妈抱着哇哇大哭的小高召含着两包泪哄他:“召召不哭啊,妈咪去接爹地,很快就回家了啊。不哭、不哭,奶奶带你去玩车车……”
十二月的某天,Rangsiman家庄园到处布置着应节的圣诞装饰,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傍晚,远离海滩的草地,古老的菩提树背后,高立伫立树荫下,静静的看着独自在海滩散步的男人,晚风吹起了两人白色的衣襟。过了好一会,高正一反常态朝着菩提树的方向走来。
高立没躲,或者她等这天已经等了很久。
无需言语。彼此紧紧的拥抱,万千说话尽在这一个拥抱,与我爱你、白首不相离等等,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