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沙和耶律抹只承担起了指挥撤退的任务。因为韩匡嗣完全丧失了清醒的判断和指挥能力，像其他吓蒙了的士卒一样骑着马裹在溃兵大潮中盲目地奔逃，耶律沙已经找不到他了。老将一把抓住原来都统属下的亲兵队长，红着眼睛吼道：
“找到你的兵和你们的都统，保护他毫发无损回到国内，出了差错你就不要回去了！”
耶律沙命耶律斜轸率了一万精锐骑兵在北方开路，自己和抹只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收拢散沙般的溃兵。但兵败如山倒，这是人力所无法阻止的。昨天还威武雄壮气势夺人的铁骑，现在变成了仓皇无序的溃堤之水。他和抹只拼命搜寻统兵的将校，命他们集合部下整编队伍。还要派人到四野驱赶散兵、布置人手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疏通拥堵。这样艰难前行，好不容易奔了七八十里，走完了一多半的路程。除了跑散的几千人，大队人马基本还都在，只是乱哄哄没有秩序地蜂拥着在狭窄的山道上，好像一股浊流翻滚向前。耶律沙想：
“好在后面的追兵没有上来，要是那五六万主力再压过来，不用开打，大军就崩溃了。到时候就只能在这片山谷中被敌人追上割去首级。那才是全军覆没。多亏耶律休哥，到现在也没有放过来一个追兵。他们一定打得非常艰苦，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冬日渐渐西垂，刺骨的寒风嚎叫着迎面刮来。耶律沙的身上的汗水变得冰冷，像穿了一副冰甲在身上。又饥又渴，一天没吃没喝，老将感到头沉甸甸的，快要撑不住了。胯下的战马也步履慢了下来。
“报告监军，前面约三十里的地方南院大王遭遇伏击！”忽然，传信兵疾驰而来报告。
“监军，怎么办？”听到有情况，抹只立即奔了过来，焦急地问道。
“这是意料中的事，应该就是关南崔彦进的人马。休哥曾说关南两万兵马，最多出动一万，耶律斜轸的一万骑兵都是精锐，而且已经做好准备，应该能够对付。”
大队人马继续前行。天色渐黑，饥饿、寒冷和疲惫向这支狂奔了一整天的大军袭来。道路边、山谷里越来越多掉队的士兵。
“弟兄们都他娘的走不动了。是不是歇一歇，找点东西吃。好多战马都他娘累得跑不动了，杀了吃顿马肉也好。”耶律抹只赶上来问道。
“放屁！”耶律沙肝火正盛，鼓着眼珠大骂：“现在什么时候！想死的就歇着，不想死的爬也得往前爬。你以为后面没有敌人吗？休哥能扛得了多久？”
又前行了二十多里，距离边境只有不到三十里了。耶律沙摇摇晃晃快要从马背上栽下来。这时就听见远处传来喊杀声。凄厉的声音伴随着呼啸的北风在夜里传得很远。耶律沙一下又挺直了腰杆警醒起来。按说耶律斜轸和崔彦进的战斗应该已经结束，为什么喊杀声竟是如此瘆人？
“报！”传信兵奔来，嘶声道：“监军，宋贼杀过来了！”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南院大王在哪里？”耶律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不知道。刚刚打退关南军，遂，遂城宋贼又杀了过来，南院大王混在乱军中，小人没有找到他。见情况紧急就先跑来报告了。”
“啊！”耶律沙大惊失色，脑袋嗡地一声好像炸开了一样。
“不是派兵困住了遂城吗？”不知道什么时候耶律抹只跑了过来，惊讶地问道。
“一定是那群狗东西听说兵败撤军先逃跑了，要不就是被他娘的遂城贼兵攻破了。回去一定要好好收拾这群混账东西。斜轸那厮也是废物，怎么会败呢？”耶律抹只自问自答地骂道。
耶律沙没工夫想驻守遂城的宋军怎么会突围出来，勒着马缰在地上打转，麻木的脑袋里只转着“怎么办”三个字。他知道这下更糟了，数万疲惫已极的残兵败将，根本对付不了几千下山猛虎般的敌人，要是关南军和遂城军合成一气，更是辽军的末日瘟神。听到抹只的唠叨，喝道：
“闭嘴吧！现在要想怎么应付。这最后三十里地势最为险要，左边是著名的西山坑谷，右边是高山峻岭，平时通过都危险，要是被敌人拦截阻击，咱们这几万人都得填到坑谷里去！”
“那可怎么办！”抹只急道。
“没办法，只能硬冲!抹只，你去命令各军统领，约束部下，绝不能炸营自乱，自相践踏冲撞，闹不好死在这上面的比死在敌人刀箭下的还多。我去前面指挥，不信不能把他娘的宋贼填到谷里去！”
十月十九的月亮已经不那么圆，可以依然很大很亮，静静地挂在中天，恰似天地之间一盏明灯。繁星布满苍穹，好像无数双眼睛在眨，它们可能疑惑地想，为了什么大地上的人类会如此疯狂地非要杀个你死我活。
遂城山下的厮杀直到东方发白才结束。一夜混战，宋军崔部一万人加上遂城五千人，以少战多，伤亡过半。剩下的撤退到遂城据守。辽军死伤过万。差不多一半是被宋军所杀，一半是自相冲撞践踏，跌进谷中。
黎明的薄雾笼罩着金台顿，初冬的寒风中传送着无数老鸹一声声凄厉的呱噪。一群群残兵败将狼狈不堪地陆续渡过界河。这些几天前鲜衣骏马昂首挺胸开赴前线的将士们，现在一大半徒步走了回来。他们的战马不是累死在路上就是跌进山谷。还骑在马上的也都一踏进国界就跌落下来，胯下战马跟着就轰然倒地。几乎所有的人都丢盔弃甲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看着不像一支军队，更像逃难的百姓。他们一过了河就又累又饿地瘫倒在河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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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泊御营中，皇帝和皇后坐在一间接见臣僚的小帐里，穿着一身黑棉袍的韩匡嗣跪在对面。
十天前，败军撤回金台顿，韩匡嗣住进顿所的正房。他已经从惊慌失措中恢复，只是脸色阴郁情绪黯然。在房间中终日不露一面，既不召集会议也不接见部将。每天只见一托盘一托盘的饭菜端进去，空盘空碗端出来。六天之前皇帝的圣旨传到，命将他下狱问罪。这是他意料之中正在等着的结果。当着传旨太监的面，他立刻就被脱掉官袍换上黑棉袄，摘掉襆头戴上黑毡帽。来不及在金台顿下狱，就在太监的押解下，由一个指挥的士兵押送匆匆前往御营。同行的还有耶律沙、耶律休哥、耶律抹只等主将。他们比韩匡嗣也好不了多少，一个个虽然还都穿着官袍，但都垂头丧气，没精打采。他们走后，其余的将士们陆续撤到涿州休整待命。
这一行人前天傍晚就到了鸳鸯泊。韩匡嗣被关进一间临时当作囚室的帐篷。并没有衙门官员来问罪。他的囚室里生着炭炉，一日三餐有肉，晚上还加了一小壶酒。昨天两宫圣上先一一召见了耶律沙等其他将领，再一次详细询问了战事的详细本末。
“韩匡嗣，你知罪吗？”耶律贤开口道。
皇帝的脸色苍白，比誓师的时候显得憔悴虚弱。
“臣知罪，臣罪该万死。”老韩现在的头脑很清楚。
“哼，那你说说，你有什么罪。”皇帝的口气比外面的天气还冷。
“皇上将举国之兵交给臣，臣却丧师辱国，丢了皇上和大辽的脸。”
“亏得你还知道。这一次是你自己请命带兵，立了军令状的。多少王公大臣都说你不堪领兵不堪如此重用，朕都没有理，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朕的重托。现在朕成了天下的笑柄，反击侵略成了自取其辱。数万子弟兵葬身异国，尸首都不能回归。朕从知道消息后几天几夜睡不着觉，耳中全是他们父母妻儿的哭泣声。朕都羞愧欲绝，你真的是罪该万死！”皇帝说话很费力，但仍是咬牙切齿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
韩匡嗣无话可说，匍匐到地，哽咽起来。耶律贤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起伏的脊背，心里百感交集。这次惨败实在太令人痛心疾首了，否则他不会忍心看着面前的老臣受这样的折辱。这个比他的年纪大一倍的汉人，从他落魄潦倒时就一直看顾他。后来又为他的登基立下不世之功。在位十年来这个老臣又一直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帮助他站稳脚跟。这才得到了今天的地位和宠信。但是满城一仗把这一切都打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