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起,火红的日头沉入云中,带走天地间最后一抹华彩。
铜炉中的烈焰依次燃起,八角的宫灯光华熠熠,将整座大殿都照得通明。
瑟瑟风声修饰的一片静谧中,紫宸殿中众臣的心情都紧绷到了极点。
无论是底下跪着的二、三品大员们,还是御案前站着的六位阁臣,甚至是被他们护在身后的皇帝,都不约而同地抻长了脖子望向大殿西南角,那一扇小小的屏风。
就在刚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名身长不过四尺,揪着双髻,发上积着束带的小女孩冲入重重侍卫把守的紫宸殿中,自称“箫氏”,不知说了什么,三言两语便带走了方才还一脸杀气的太子殿下。
一扇屏风之隔,他们已在众臣的视线和听觉之外,交谈了有半刻钟了。
她是谁?她说了什么?她会给当下的局势,给大魏江山,带来怎样的变化?
有些见识、思维敏捷的大臣们,联系着“箫”这一姓氏,此时已差不多猜出了女孩的身份——现任颖国公、箫帅箫巍之庶长女,皇后娘娘之侄女,现如今寄住在懿宁宫的,宫中称其为“箫姑娘”。
紧接着,他们又回忆起了许多。
箫姑娘,就是那个隆安四年跳水营救怀王殿下,上岸后大骂宦官高揽,至今仍在话本中和戏台上频频出现的“箫姑娘”?
是那个被皇帝御旨称赞“教女有方”,并使箫帅官复原职的“箫姑娘”?
是那个在“碎玉案”后,于懿宁宫中以一句无心童言,点醒皇帝可册封生母耿氏为太后,以绝胡氏之患的“箫姑娘”?
传说太子似对其有意,九月份时向她住处连送了半月的礼物,却被其悉数退回,而东太后也有意为其预留一个东宫侧妃位置的,也是这位“箫姑娘”?
在场的重臣们在宫中都有眼线,知道以上的事并不难。
甚至,他们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期许:这位以“忠烈之后”、“深明大义”而著称的“箫姑娘”,她的出现,应该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一些好的转变吧。
虽然在场的大臣们,大多也都不知道这样的改变该如何带来。
被侍卫们严密看守的人群中,几位武将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交汇的眼神中,传达着一个肯定的意思:方才护着女孩冲进殿中的死士,瞧其身手,确是毫不掩饰的平城卫无疑。
难道,是大帅在遭难之前,就早早留好了后手?
天色黑了,屏风后的烛光也渐渐显得黯淡。
在几名侍卫的瞪视下,一名小内侍战战兢兢地端着一座大型烛台,颤颤巍巍地向屏风后走去。
然而就在他转过屏风后的那一刻,似乎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阵风声响起,连带着原本就被点在屏风后的烛光,都一同熄灭了。
殿下!
众臣只觉喉中一哽,惊呼声便要脱口而出。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像了刺杀,众臣虽然对太子篡位持不支持的态度,但怎么说都还是不愿意这位英明神武的储君就此身亡的。
好在,令他们安心的是,过了不一会儿,屏风后的烛光又再次亮起,依然是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影,白骆河和箫姑娘的侍女分别露出半个身子,远远地站着。
而在屏风后更角落的黑暗处,一道看不清楚的人影,被软软地拖了出去。
众臣安下心来,重又盯回了那扇四开的屏风,灼灼的目光,似乎要直到把那屏风上的仙鹤盯得通灵而飞去,才肯罢休。
接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两道人影中代表箫姑娘的较矮人影,忽然直直跪了下去。
“殿下!”女孩稚嫩的声音,第一次透过屏风而传出。
“臣女鄙陋之身,幸蒙殿下不弃,愿有二三言以谏之……”
她的嗓音如此清越,一字一句传入众臣耳中。
“……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自先王百代以来,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莫不如此……”
“……臣女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岂望流之远,根不固而何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治,虽在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
就像是孔子闻韶于齐一般,这些穿越时空的警世名言,振聋发聩地响彻在众臣的耳畔,让他们五内震颤,神为之夺。
哪怕用“三月不知肉味”也不足以形容,众臣听到这些句子时,内心所受到的震撼。
世上,怎会有如此名句?
普通人聆之,可知礼明义;士子聆之,可封侯拜相;君王聆之,可开治世矣!
而至于在场的大臣们……朝闻道,夕死可矣!
“……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
屏风后,薇然神色淡然地继续背诵着《谏太宗十思疏》中的句子,无视了前方白骆河一脸震骇的表情。
这些东西,对于她这个学历史的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困难的。
唯一可惜的,便是哪怕在地球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漫长历史上,都鲜有发生大魏如今面临的困局——或者有,但她真的不记得史家对其的评价了。
无奈之下,她也只好捡自己记得的名篇,各种断章取义,拆开了替换了来作为“劝谏太子殿下”的内容。
像是刚才那段,先是引用了《晏子论礼》,又长篇累牍地抄袭了《谏太宗十思疏》,从“礼”和“道德”的角度,来委婉地指出太子篡位这一行为是不符合礼、失德的,会给天下的治理带来混乱。
由是,太子殿下该怎么做呢?这一点她却不知该怎么文言文的格式表达出来。
因为在“借鉴”了以上许多前世名篇之后,她也差不多才尽了,高中加大学背的那点诗赋消耗一空,只能靠这几年在东太后教导下打下的古文底子硬撑。
毕竟历史系不比文学,她们考试可不偏重背书,而是用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史观去解释历史啊。
难道,要她在这大魏天子之居处,皇城至高之所在,紫宸殿内大谈“一切重要历史事件的终极原因和伟大动力是社会的经济发展,它是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改变,它是由此产生的社会被划分为不同的阶级,也是这些阶级彼此之间的斗争……”吗?
只要一想到这个场面,薇然就有忍不住抚额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