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黑土原上
有了奔头，一家人却是心情高兴，走起路来快多了。可是好景不长，进入奉天境内世道就不那么太平了。张作霖到处抓壮丁服兵役做劳工，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于富他们不敢走繁华热闹的地方，只得偷偷摸摸绕道而行，专走偏僻人烟稀少的小路。有时为了躲灾，走进荒原，几天见不到一个人影。随之，身上带的那点粮食又所剩无几了，娘几个是勒着肚子走路，每天吃不上几口粮食。尤其秀英心疼婆婆和孩子更是舍不得多吃一口饭，身体更加消瘦，走路又开始摇晃，咳嗽也一天天加重。婆婆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两个孩子更是束手无策，终于看到母亲咳出的痰里带有滴滴的血迹，两个儿子再也忍不住了。哥俩争着要走大路去城镇给娘买药，却被秀英死死的拉住，“路还远着呢，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什么更大的难处。”硬是舍不得花身上这点钱，一家人只得偷偷的掉眼泪。
不知走了多久，这天又进入一片荒凉的草原。路边时时地出现逃难者的尸体，个个瘦骨嶙峋，面目狰狞。时不时的窜出几只恶狼来将死人拽走，整个荒原阴森可怕，一家人由此胆战心惊起来。秀英的病更加重了，咳得上不来气。尤其看见餓狼撕开了那些死难者肚子，悲惨情景使她更是恶心呕吐还阵阵眩晕，秀英又几乎栽到在地。于富手及眼快撒手扔了担子把母亲扶住“娘，你怎么了？奶奶，俺娘的病又严重了。”婆婆走过来，把秀英轻轻扶着坐在地上。“奶奶，俺要去给娘找大夫。”于富眼里急的冒着火光，拔腿要走。秀英吃力的摆摆手说不出话来。婆婆懂得儿媳的意思“富儿，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晕头转向上哪里找大夫？如果在叫人抓去了，别说治不了你娘的病，不能连你也搭进去啊。”“那怎么办啊奶奶？是不是俺娘又起羊毛丁了。”于贵也是哭哭咧咧。正巧跑来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手提皮鞭赶着羊群从这里经过。小孩看见了痛苦难当奄奄一息的秀英，停住了脚步低声说道“大姨，你饿了吗？我这里有豆包还有水，给你吃吧。”说着善良的孩子把带在身上的干粮袋子递到秀英跟前。孩子殊不相识，宁愿自己饿肚子，把干粮让给别人，老太太搂过孩子不知说啥好。现在的秀英哪里吃的下，只是喝了几口水，把干粮还给了孩子。老太太摸着孩子的头，“孩子，你真董事，谢谢你，奶奶问你这是啥地方？”孩子眨着大眼睛回答：“噢！你们是逃荒去北边黑龙江的吧？前面不远就到松花江了，过了河就是黑龙江地界了。”小男孩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去追羊群了。于富哥俩心里一亮，就快有心中向往的美好家园了。一个去扶母亲，一个去扶奶奶。秀英知道自己的那一天将要来了，伤心的泪水一直在流，微微睁开双目，颤抖的声音说：“富儿，贵儿，娘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富儿，娘对不起你，都这么大了，娘却没给你成上家，娶上媳妇，以后你们的要好好照顾照顾奶奶…”她悲伤之极再也说不下去了。于富用袖子擦擦眼泪，弯腰背起母亲，“娘，您别说了，从小把儿子拉扯大，没过一天好日子，这回有盼头了！儿子就是背也要把您背到北大荒，一起过好日子。”
三月的东北平原，阳光明媚，地气蒸腾，暧暧的春风吹过，叫人眼花缭乱。大雁“咯儿，嘎儿”从头顶飞过，各样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真是春江水暖，莺歌燕舞。松花江的涛声越来越响了。
在这美好的日子里，秀英慢慢的不在咳嗽了，头也慢慢歪向一边。这个多灾多难的女人，就这样趴在自己儿子的背上幸福地去了，去追寻她梦里的那个世界。这个善良的女人话语不多，丈夫走了十几年，她任劳任怨，体贴老的，照顾小的，心里却只没有自己。多年的苦难生活，早已是积劳成疾埋下了病魔的祸根。生平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和丈夫团聚，没有亲手给儿子们成上家。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不知上演了多少像秀英一家人的悲剧。谁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于富以为娘香甜地睡着了。
好久，眼前一亮，一条宽阔的大河通向远方，松花江就在不远处了。“娘，到了前面江边大杨树歇一会，咱们就雇条小船，就能到黑龙江了。”没有了回音，于富心里在发抖，轻轻放下母亲。秀英的尸体瘫软在地上。“娘，娘你怎么了？”于贵扑倒在娘的怀里“娘死了”。筋疲力尽的奶奶闻听也栽倒在地。于富头脑一片空白，一手将兄弟推到一边，“谁说娘死了，娘没死，我要把娘背到北大荒去过好日子，叫她享福”。“哥，娘真的死了，奶奶”。于贵踉跄着又去扶奶奶。“娘！”好似一声炸雷。痛苦的哭喊声震撼着整个荒原，慑服了整个松花江阵阵涛声。撕心裂的嚎叫惊动了松花江上的渔船，终于声撕力竭。母子连心哪，于富抱起母亲：“娘，你看见了吗？江那边就是黑龙江，我看见那黑油油的黑土地了，我们要过好日子了，再也不用挨饿了呀娘！儿子不能把你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留在这，儿要背您一起走。”这人不是要疯了吗，奶奶心如刀绞，踉跄着上前拦劫。
这时，打鱼船上走来赫哲人，一位年近七旬的赫哲老人走上前来劝慰“小伙子，冷静点，人死不能复活啊！你娘已经死了，应该照顾好奶奶才是。她若大年纪，再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你该好好想想，天气天天见暖，又能把亲人的尸体背到哪里呢？好孩子，叫你娘入土为安吧！”老人的话惊醒了梦中人。于富双膝跪地，将娘轻轻放下，脑海中又显现出小时候娘带着他们度过的每一段日子。那时虽然清贫，但他们都觉得幸福。母亲的早逝他无法接受，难以自拔，母亲给予自己体魄，给予自己生命，给予自己一切，而自己还没来得及尽一个儿子的孝道。叫娘的后半生不再受饥饿，过上好日子，却永远成了梦想。
赫哲老人找来了铁锹，草席，帮助于富哥俩简单地把母亲安葬在松花江边一棵大柳树下。撑着自己的渔船，将他们送上对面那黑黑的土地。
阳春三月，细雨弥蒙，万物复苏，荒原上草根发芽，杨柳苏醒。黑黑的土地从漫长的冬天里醒来，伸着懒腰，狼窜兔跃鸟儿飞。乌裕尔河畔春江水暖，野鸟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点点，正是一派太平盛世的北国风光。
这条甜静的乌裕尔河畔有些稀稀落落的小屯子。杨家窝棚就是其中一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屯子，最初这里是一个叫杨泰的小伙子在这搭起窝棚开荒种地的，屯子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后来又陆续从草原上搬来了达斡尔族和蒙族的何姓、胡姓和敖姓的几户杂姓人家。大家相安无事，过着和和睦睦的生活。十几年里头，杨泰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地开荒种地、养猪、养羊日子越过越好，终于积攒下很大家业。勤劳善良的杨泰在三十多岁时娶了媳妇，先后生了一儿一女，不幸的是儿子金昌从小患了场大病，由于发烧得了痴呆，他不会做活成天的游逛。女儿金花生来聪颖秀丽，今年已十八岁了，在宁山县城读书。到如今杨泰也老了，老伴儿前年也病逝了，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在种着自己年轻时开垦的几十亩地。农忙时就雇几个短工，生活还算富裕。五间漂亮的大草房，小粮仓内，米满娄，谷满囤，还有两挂骡马大车。可人人都有不顺心的事，儿子傻的利害不能成事，闺女是女儿家不能传宗接代，岂不是要断了香火！自己这样辛苦干了几十年，岂不是一场梦！
马上又到了开春的繁忙季节。这天刚下过小雨，老杨一边在门口大粪堆发粪，一边思虑庄稼地的茬口和雇短工种地的烦心事。猛然间一抬头，看见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领着两个挎着包裹挑着担子的小伙子向自己家门口走来。看他们风尘仆仆像是逃荒的，为啥上我家来呢？自己家亲戚？又不认识，老头心里在犯嘀咕。
原来这就是于富、于贵和奶奶祖孙三人。他们的披星戴月，餐风宿露，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一路打听来到这里。于贵上前问道：“这位大爷，俺打听一下，这里是老杨家吗？”“嗯哪！我老头子叫杨泰，这就是我的家，请问你们是？”杨泰放下手里的镐头走过来。一听说是杨泰，于老太太心里有些紧张，也不知这杨泰是什么样的人？投奔人家落脚，给人添麻烦，能否受到冷落。突然又想起半路的那位单大兄弟给带的那封信，真是的竟忘了问人家恩人的大名了，一路上老人还总是觉得内疚。“杨大兄弟，俺们是打山东一路逃荒过来的。有人托我们给你捎来一封信，您看完就明白了。”说着话于老太太从兜里掏出一封很褶皱的信来。杨老汉挽起蛤蟆头旱烟袋掖在腰上又习惯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满是灰土的双手才疑惑不解地接过信来，打开信纸一看才明白，原来是远在热河的表哥表嫂写给自己的。里面主要意思是请求自己照顾这逃荒逃难的一家四口人在北大荒落脚。这家人挺可怜的，一家四口老弱病喘的逃荒到关外不容易，要在北大荒落脚，为兄和他们有缘认识一回结为朋友，望弟照顾一下。老杨头倒是爽快，他合上信纸乐呵呵地说:“好说，既然是我哥介绍来的，那就算是自家人了。走了这么老远的路，赶紧进家歇着。”一边往家走，老头还在疑惑，“老姐姐，俺表哥信上不是说四口人吗？怎么？”不等奶奶说话，于贵眼窝通红低声说道“杨爷，俺娘命不好，没福气到这黑土地上来，半路上就去了。”杨泰深表同情地说：“嗨，真是不易呀，听说你们关里人逃荒到关外有多人命丧他乡，又有多少人命丧狼口啊！”看来杨泰这人心肠也不错，这祖孙三人的心才慢慢放下来。杨泰把他们领到里屋在坑上坐下休息，自己下厨房做饭。猪肉酸菜炖粉条，还蒸了一锅雪白的馒头。
饭菜刚出锅，门外有人边走边喊“嗲，我饿了，有好吃的了，这么香。”说话声闷声闷气，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小，脑袋挺大，目光呆滞，舌头吐出多长，直流口水。一看就知道是痴呆。杨泰把饭放到桌上，介绍说：“这是我的傻儿子金昌，从小得病落下痴呆症，还有个丫头叫金花，在城里读书。憨子过来，这是咱家关里来的亲戚，这是你大兄弟、二兄弟。老姐就让憨子随他们哥俩的辈份叫你姥姥或者是奶奶吧，他们哥俩叫他憨哥，叫傻哥也行，咱这辈份怎么顺口怎么叫吧。”于老太太高兴地给憨子打扫身上的土。憨子更是把他们的当作了亲人，过来摸摸于富，又摸了摸于贵，“这回我有大弟二弟了，他们就不敢跟我干仗了！姥，他们叫我傻子，我一点都不傻，我会打鸟，会摸鱼，还会套兔子，我还能喂猪呢。”憨子数着手指头说着。于老太太乐的合不拢嘴：“不傻，不傻，谁说咱孩子傻，姥也不饶他。”两家虽是初次见面，却是很投缘，高兴地吃起饭来。
杨泰先安排他们住了下来，慢慢再进行下一步打算。这里远离奉天城，张作霖的势力没有伸到这里，这片荒原暂时还是一个太平宁静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里，兄弟俩则跟随杨老汉赶着马车往地里送粪，奶奶于老太太领着憨子到附近草地里去挖刚发芽的婆婆丁，然后回去清水洗净，打上一盘豆瓣酱，这可是老杨最喜爱的美味。于富于贵二人干起活来不但能吃辛苦，还特别聪明，老杨泰一点就透。怎样喂马，套车，起垅，扶大犁，摆弄的头头是道。尤其于富身体强壮，有力气，端起大铁锹干起活来呼呼生风，总有使不完的劲。老杨头喜在脸上美在心里。要是自己的有这么两个儿子该多好！只可惜自己却生了个憨子。吃中午饭时老杨跟于老太太商量“老姐，你这两个孙子是真行，有咱庄稼人的样！我是这么想的，咱家有的是粮食也不在呼多几张嘴吃饭。你们初来乍到也没啥底子，想用镐去开荒那也太费劲，那还不如就让他们哥俩先跟我干一年。大伙一个锅吃饭，一起干活，也别提什么工钱了，我绝对亏待不了你们。咱们在一起种地，再一起开它几片荒地，到来年如果你们愿意我再分给你们些好田地，再搭给你们一匹好马出去单干也行。这样你们也省心，也帮了我的忙。”于老太太心中高兴早有此意，就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再瞅两孙子，于富于贵更是欢喜。于老太乐的合不拢嘴“大兄弟，你可真是大好人呐！能够收留我们落难的人，真是感激不尽，还谈什么条件！你说咋干就咋干吧，我们全听你的。”就这样杨泰也没再雇短工，他领着于家两兄弟每天起早贪黑在地里干活。
功夫不负有心人，别看人手少他们也早早地就把杨家那些地种完了。杨泰又带着他们用大马犁在乌裕尔畔开起了荒，这便是准备给于家开垦的土地。马犁过后，野草被扣在下面，肥沃的黑土到了上面，油汪汪，带着泥土的清香。老头子皱纹舒展，边擦汗边乐呵呵地说道：“孩子们，看到了吧，这泥土肥的冒油，不用使粪都长好庄稼！这以后的日子你们就好好过去吧，准错不了。”于富喊住牲口，感慨地说：“是呀，杨大爷，真得感谢您老人家。只可惜俺娘没等到今天，她要是能活到今天，亲眼看看这属于自己的土地该多好啊！”思母之情又使得哥俩暗暗心酸。“哎，行了，别难受，你娘知道你们这样，她在九泉之下也放心了。”“驾”于贵扬起了鞭子，三匹枣红马拉起了穷苦人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