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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阿飞

我躺在草地上,侧耳倾听着四周的动静。嘿,只有风吹过树林的嗖嗖声以及躲藏在树枝上的鸟儿的鸣啾声。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更没有脚步声。这下我大可以安心了。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回想着刚才那荒诞不经的一幕,那感觉仿佛是遭遇了一场突然袭击,现在,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又如同龙卷风暴般倏忽远去,好似不曾发生过一样。

嘿,这真是一个疯狂的世界。

草地上暖融融的,斑斑点点的阳光从树梢间投射下来,随着枝叶的摇晃,那些投射在草地上的白色斑点就像飘浮在海面上的浮标一样忽明忽暗。我跟你说,我们这里的阳光可灿烂啦。我爱死这混蛋的灿烂阳光了。嘿,不过我要跟你讲,我们这里的太阳可任性了,它在你想要它出来的时候它会出来,在你不想要它出来的时候它也会出来。我猜,大概是它对这片土地情有独钟吧,否则也不会如此炽烈地毫无保留地向这片大地敞开它的胸怀,挥洒它的热情。尽管有些时候你难免会对它的过分热情心生牢骚,可我还是热爱它那份坦荡荡的热情。就拿之前来说吧,我从家里出来直至走到公园,这一路上几乎就是头顶着烈日,我的衣服也湿透了,浑身大汗淋漓,可即便如此,我仍是爱它爱得要死。嘿,你别以为我是受虐狂,可我就是那么发自肺腑地真心实意地爱这该死的烈日,我也说不明道不白那是为什么。嗯,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一年四季,它都是绝对的主角,可有的时候它也喜欢和另一个配角相互唱和——五月以后,当雨季来临,热情的阳光与忽如其来的雷雨总会在这个季节交错出现,它们就像是一对心有灵犀的搭档,你方唱罢我登场,或者干脆一起登台献唱——有时,明明一分钟前还是艳阳高照的,可一场大雨却忽然从天而降,令你猝不及防,把你淋成落汤鸡,让你狼狈不堪,嗯,这就是太阳雨,它来的匆匆去也匆匆。每当与太阳雨不期而遇之时,我都会站在雨中,任凭自己被大雨淋个痛快!嘿,这就是我生长的地方,我简直爱死它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它。不过,我也不想形容它,我压根就不想把我对它的心思向人述说。理由其实也蛮简单,因为我总觉得一个人老是把“爱”或者类似的词汇挂在嘴边总不是什么好事儿,再说了,我也不是我们班上的那些女生,动不动就爱来爱去爱不完的,嘿,我可不想学她们那一套。我总觉得,“爱”这个东西就像是个珍宝,既然是珍宝,那最好还是应该将它压在箱子的最底层吧——因为珍宝是不能随便现人的嘛。反正我就是这么看的,你说呢?

嗯,我又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现在,我完全放松了下来,我的呼吸也顺畅平和了很多。我用手掌垫着我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中的那些白云看呢,它们如大海里的鱼儿一般正成群结队地从树梢上空游荡而过。我很喜欢看白云,我跟你说。我对它的喜爱程度不亚于对阳光的喜爱。我记得以前曾经有好几回周末,我跟着表叔来到公园闲逛,走累了,我们就顺势躺在草坪上仰望天空。在那个时刻,我和表叔都不说话,似乎他知道我在那种时刻是不想说话的,因为那种时刻我只想静静地和白云对话——嘿,我可以那样一连几个小时躺在草坪上,脑袋枕着手掌,静静地看着朵朵白云从我眼睛的上方飘荡而过。看得久了,我似乎觉得它们与我近在咫尺,只要我愿意,伸手就能勾到它们。我这么讲,兴许别人会说我是个神经病或者什么的,但我不介意,因为我觉得这些变幻万千的宛如棉花团一般的东西真是漂亮极了:它们有时就像那些晚饭后散步的人儿一样三三两两慢慢悠悠地从你眼前晃荡而过,有时又像一群憋得太久都在争先恐后地赶着去上厕所的混蛋们一样从你眼前蜂拥而过,而有时,它们就像是一伙充满好奇的孩子一般索性一动不动地驻足在你眼前盯着你,就像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们一样。一千个强盗有一千张不同的脸孔,一千片树叶有一千种不同的形态,在不同的地方这些云儿的模样也是各具特色。就拿我家乡来说罢,在我的家乡,在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你总能看到成千上万棉花团状的云朵向着无垠的天际一团团地矮过去,它们排布成的那前后交错的绵延万里的图景就好似早春田野里刚刚翻新过的耕田。当南风绵绵吹送的时候,它们会一直朝着北方矮过去,矮到横亘在我家乡北边的那片连绵起伏的苍翠欲滴的尖峰岭群山后头去。

说到尖峰岭,嘿,去年暑假我们班上组织了一次郊游,当时我们就去了尖峰岭天池。由陈老师、莫妮卡以及屎壳郎带队。到了山脚下,原本我们可以坐车直达天池的,可是三位老师商量之后却决定要步行上去。我们觉得莫名其妙,听到这个决定时我甚至认为屎壳郎是不是脑子突然短路烧坏了,因为公园门口的木牌标识上一行大字赫然在目:由此至天池九公里。

九公里啊——我的天。有车不坐,他们三个却要我们大伙儿走路。

“你们马上就是初三生了,步行可以磨练大家的体魄,更重要的是能够锻炼大家的意志力。现在,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屎壳郎云淡风轻地说,笑呵呵地朝脸上布满疑惑的大伙儿打量了一圈。你能感觉得出那张笑脸上背后刻着“毫不妥协”四个大字。嘿,他同时还不忘朝陈老师挤眉弄眼哩,似乎对自己的******很是满意,希望得到陈老师的肯定。在去往天池的路上,屎壳郎只顾和两位女老师聊得死去活来,早早就将我们大伙儿抛到脑后去啦。那些女生呢,大概是头一遭来到原始森林,见到这么多平日里压根就见不到的奇花异草都忍不住如小鸟一般聒噪起来了。尤其是邢丹丹和徐曼丽——嘿,她们都是手机党——都使劲拿着手机四处狂拍呢。她们可喜欢拍照啦,一旦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或者见所未见的景色什么的,她们都会立马拿出手机来疯狂拍摄,不过你可别以为她们是陶醉于自然美景,我跟你说,其实她们最陶醉的还是自己,最喜欢拍的还是自己。帅哥和王明哲都跟我们讲起过,在她们的手机相册里存有大量的自拍照,在那些自拍照里,她们要么是嘟着嘴唇跟猪似的要么就是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装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对着镜头扭捏作态——她们看书的时候会自拍,逛街的时候会自拍,吃饭的时候会自拍,睡觉的时候会自拍,甚至洗澡或者上厕所的时候也会自拍。嘿,我跟你说,在她们的那些自拍照里,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仅仅是配角,她们才是惟一雷打不动的主角,这个世界不过是围绕着她们的那个傻脸蛋在转动而已。嘿,自拍,她们真是两个不害臊的自恋狂。这么做,她们难道不觉得无聊透顶或者很傻很天真么?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起初,我还以为只有她们俩才会做这么无聊透顶天真傻帽的事儿,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世上很傻很天真的不止是她们俩,在网上也有很多家伙这么做——他们不分男女,都一律对着手机摄像头鼓起了腮帮子或者睁大了金鱼眼,要不然就是对着摄像头傻笑,仿佛摄像头就是他们的初恋一样。他们每到一处或者每当心情愉悦的时刻都会拿出手机来自我狂拍。嘿,这些不折不扣的自恋狂,他们简直是自恋过头了。你不觉得这一无聊行径与孙悟空毫无区别吗?我的意思是说,孙悟空飞了老半天来到五指山下,对着山脚撒了一泡尿,觉得很过瘾,于是干脆题字留念,可是到头来他才发现他兜来兜去原来只不过是在如来佛的手掌心里兜风,他撒尿和题字的下流勾当都逃不出如来的法眼,可他仍然自我感觉良好——那些家伙嘟着嘴自拍时也是如此这般自我感觉良好——嗯,我觉得他们在这方面和孙悟空简直就是一路货色,都是不折不扣的自恋狂,可在其他方面,他们却要远远逊色于齐天大圣了,嘿,你知道的,齐天大圣会七十二变,他们可连根毛都不会变。老实讲,我很反感邢丹丹、徐曼丽这一套,我厌恶自拍,胖子辉他们几个也厌恶自拍,所以我们都离她们远远的。

很快,我们落在了队伍后头。刚开始我们只想与那些自恋鬼保持距离,可接下来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周遭的景色给迷晕了,嘿,我们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最后,我们终于听不见她们叽叽喳喳的聒噪声了。

行至半山腰一处凸出的观景平台,我们几个停下来歇息。四周很安静,只有山风徐徐拂来,沁人心脾的山风很快就将我们脸颊上的汗水吹得了无痕迹。从这儿,从这个生长着木棉树与槟榔树的半山腰往下俯瞰,我们可以远远地望见点缀于这片葱绿平坦的在烈日炙烤下冒着热气的土地上的那些村庄,那些红色的房瓦、白色的墙体在一片绿色之中若隐若现,那条在满眼苍翠的树林间蜿蜒曲折不断向前的灰带状水泥路,一座波光闪闪的人工湖泊,一辆在大树浓荫下歇脚候客的黄色大巴,以及视线尽头海天交接处几条似乎静止不动的正在归港的渔船。嘿,你知道吗,在我们身后,抬头望去,群山顶上云雾缭绕,我们就像是走在一条通往仙境的山路上;山林里不时传来鸟儿的啼鸣,声音或婉转悦耳,或清脆嘹亮;道路两旁都是一些我所不认识的热带雨林树种,它们或高或低或枝桠交错地盘绞在一起,那样子既神秘可怖又原始朴素;道路两边,一些红的、紫的、褐的、黄的,以及淡粉色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儿竞相开放着,为大森林增添了一份温馨祥和之感;由于长年累月的雨水侵蚀以及没有人类破坏的缘故,一层层厚厚的苔藓附着在树干和树枝上,我上前轻轻拿手指一勾,就勾出了一层冷冷的黏糊糊的类似污垢的东西,我感到既恶心又新奇,想要叫胖子过来瞅瞅,可是他和老猫他们却站在一棵有着奇特叶子的像极了棕榈树的植物面前发楞着。

“你们发什么呆呢?”

他们没有回答我。

“嘿,耳聋了吗,我说你们发什么呆?”

胖子终于开口了。“好像就是我们课本上讲的桫椤,”他说。

梭罗?缩罗?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梭罗是什么。正当我要问他们面前的这棵梭罗是什么鬼东西时,我们身后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而且声音愈来愈近。我们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头戴黄色鸭舌帽、身穿浅蓝色服装的护林工人从山路的拐角处走了过来。方小庄看到护林人就忙不迭地跑上前去和他们打招呼,瞧那架势,仿佛他藏在深山里已经有两百年没见到了人类似的。他们也很热情地和方小庄打招呼(其中一个还挽起了他的手),他们朝我们走过来,笑呵呵地问候我们,问我们要去哪儿。我们说我们要去天池。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胖子问。他们说他们今天值班,刚从一个任务点巡查回来,准备回去歇一歇然后再到另一个任务点查看林木有无被偷盗。他们的模样看上去都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我们没有人问他们的年龄,你知道的,问别人具体年龄是多么尴尬的事啊,更何况他们是大人),其中拿着铁锹的个子较高的那位比较清瘦,可是那双眼睛闪亮闪亮的;另一位身板敦实、脸庞黝黑的男子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他一脸的络腮胡子,乍看上去好似一个准备出工的穿着工作服的农民。他们都冲着我们热情地微笑着,那个清瘦的护林工还不时地用手掌摩挲着胖子辉和小虫的脑袋。

“你们的老师和其他同学呢?”面庞黝黑的护林工问道。

“喏,”胖子辉朝蜿蜒向上隐没在前方丛林之中的水泥路努了努嘴,“他们在前头呢。”

“你们不是要去天池吗?”清瘦的那位开腔道,“去往天池的路上会经过我们的居住地——从前面不远处的那条小路拐进去很快就到了——你们可以先到我们那儿喝口茶,然后再继续出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听说要经过他们的居住地,我们就兴奋得不得了,我们不晓得护林工人的居住地长的什么模样,我们才巴不得去他们那儿转转呢,反正有的是时间。你也许会疑惑那样一来我们可能会在路上耽搁很长时间,我们的三位老师会不会担心呀?我跟你讲,这种顾虑完全就是杞人忧天,倘若我们是女生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我们是男生呀,屎壳郎他们压根就不会担心我们男生会迷路或者掉队之类的,因为往天池去就一条山路,瞎子都能顺着路走到天池,更何况我们身上都带着手机,大不了电话联系就行了。嗯,所以,就算你是白痴,也会对我们放一百个心的。

接下来,我们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相信你活了这么大——譬如说像我一样,十五岁——肯定会听到过有人对你说起某某地方让他印象深刻或者******终身难忘吧?嗯,在这里我要多插一句,我总觉得,人们常常讲某个地方令他们印象深刻,并不单单是说那个地方景色多么幽美、多么漂亮、多么怡人、多么驰名天下、多么令人神往,它也可能是指一个很糟糕、很恶心、很诡异、很令人不堪入目或者臭名远扬的地方,好与坏、极善与极恶、极美与极丑这两种极端都同样令我们印象深刻,不是么?可是除了这两种之外还有第三种,它与善恶、美丑、好坏都不沾边,但同样令人印象深刻。我们要去的护林工人的居住地就是那样一种地方。

嗯,我们随着他俩沿着往天池的山路朝前走。大概五分钟后,拐个弯,山路的右边分岔出了一条窄窄的顶多勉强能够进出一辆小车的土路。他俩手指着土路的深处,示意我们目的地在里头。他们在前头带路,我们紧随其后。这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土路,两边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野生藤条与飞机草——嘿,又是飞机草,这家伙在野外真是随处可见啊,它们随风飘荡,遍地撒种,这小东西太厉害了,我不得不说。愈往里走,土路愈是弯曲,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生藤条也愈高愈密。正当我们以为要走入遮天蔽日的密林深处的时候,忽然,土路向右来了个转弯,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一段下坡路横亘眼底,在下坡路的尽头,一条小溪静淌而过,朝小溪的上游望去,一道人工筑起的水库堤坝静静地横卧在那儿,仿佛一个沉睡在深山之中的巨人。

“那里,看到没?”清瘦的护林工手指着堤坝的方向说,“顺着水库边沿往上走大约一公里,我们的居住地就在那儿,湖畔边。”

我们像疯了一样,没等他话音落地,就朝横架在小溪之上的那道小桥冲了过去。嘿,我跟你说,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如此清澈见底的小溪哩。我们站在木桥上往下瞅,溪水看似不深,底下的鹅卵石清晰可辨,那些鹅卵石啊,我的妈,那是我见过的最整齐划一的鹅卵石了,它们像服从口令的士兵一样,密密麻麻又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水底。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假若你看到,你大概会以为那是用人工特意拼摆的图景。可我要跟你说,它们是受水流冲击天然形成的,压根就不是他妈人工铺就的。

“哇!它们是恐龙下的蛋吧。”胖子说。

“恐龙个屁,这明明就是石头而已嘛!”老虎强说。

“你怎么确定就不是恐龙下的蛋?刚才我们不是看见桫椤了吗,那是恐龙时代的植物,既然有桫椤,你怎么就敢肯定它们不是恐龙下的蛋?”老猫说。

我觉得老猫说的也有道理。可不管它们是石头也好是恐龙下的蛋也罢,我们都没有在桥上继续争辩下去。两个护林工笑呵呵地从我们身边经过,下了桥,在朝靠近水库一侧的山路走去了。我们蹦蹦跳跳着跑下了木桥,紧跟在他们身后。

往前走,朝右上了个小斜坡,再次拐弯,右侧的山坡上忽然冒出了一大片排列有序的芒果树。它们布满了整个山坡,油绿油绿的,一坨一坨的,远远看去,就好像是山坡上覆盖着无数顶绿色的草帽一般。

“怎么山上栽种这么多芒果树?”方小庄疑惑地问走在他身旁的那个面庞黝黑的护林工。

“哦,这是森林保护区划出来的一片经济林。就在这水库左右两边的山上。喏,你看,”他说着,一边指着隔着水库湖泊的对面山坡。“那边栽种的全是橡胶林,这边的山坡则是芒果。”

他不说不知道,一说我们才注意到:我们已经不知不觉走上了水库堤坝公路,泛着粼粼波光的水库湖泊就隐蔽在我们左手边的那些比人还高的藤条枝蔓后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越过那些藤条枝蔓,我们朝对面山坡望过去,只见那几座小山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树林,嘿,全是树啊,可惜距离太远,我们压根就看不清那些橡胶树的具体模样。

“经济林是什么东西?”方小庄追问道。

“哦,经济林啊。经济林就是农场或者保护区里划出来种植一些果树或经济树种以增加场部和职工收入的林区。”黑脸护林工把扛在左肩的锄头换到了右肩,继续说道。“像我们这里,以前两边的山上都只是栽种橡胶树,但前几年橡胶的市场价格下跌得厉害,又受病虫害影响,收割的胶水质量也不理想,所以这几年场部决定把这右边山上的橡胶林砍掉,种上芒果树。今年上半年——三个月前——第一次出果,产量马马虎虎,但收购价不赖,哈哈,没有白忙活,算是开了个好头。”他笑呵呵的说。

“芒果的品种很多,叔叔,你们栽种的这些是什么品种?”胖子接过话茬。

“台农。”

“全是台农吗?”

“对,都是台农。它们的口感好,多汁香甜,很受欢迎。”

老实讲,我不晓得台农芒果的口感到底有多好(在我看来,无论什么种类的芒果它们的味道似乎都差不多),也不知道它们有多受欢迎,反正我对它们没有多大兴趣(尽管每到芒果上市的季节一嗅到它们那独特的浓郁的香味就能让我垂涎欲滴)。现在,走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能够勾起我兴趣的东西很多,但并不包括芒果,我要老实跟你说。

那么,勾起我兴趣的又是些什么东西呢?

譬如,我脚下的这条路。它是一条土路,乍看上去,它似乎跟别处的土路没有多大区别,可是只要你仔细瞧上一瞧,就会发现它是多么的与众不同或者说独一无二。你瞧,它的表面干净得很,几乎是不染纤尘——路面上看不到任何随地丢掷的生活垃圾——或者说压根就是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模样;覆盖其上的那层沙土,或许是因为常年沐浴山风雨露的缘故,也是一副超然脱俗的样子,嘿,那些白色洁净的沙子啊,看了会令你忍不住想抓起一把直往嘴巴里塞——如果它们能吃的话。总之,这是一条气质超然的土路,一条宁静祥和的土路,一条令你来回走上一万遍都不会厌倦的土路。又比如,那个湖泊(叫蓄水湖也不过分),当我们扒开遮挡我们视线的那些藤条枝蔓朝湖面望去时,那一汪碧绿的湖水仿佛注意到了我们,它不停地朝我们眨啊眨它那双闪亮的双眸,像是在跟我们打招呼似的,嗯,它就像是一位文静内敛的姑娘,不声不响地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们,就像我们也凝视着她一样。可它委实过于含蓄了,搞得我们都不忍与它对视太久。嘿,你应该明白的,一位文静温柔的姑娘如果默默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你,注视着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你——倘若时间太久的话——即便你是个粗鲁的大草包,也会感到怪不好意思的,对不对?我相信你不是粗鲁的混蛋,也不是大草包,所以更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再比如,我们头顶的天空,它的蔚蓝也是独一无二的,怎么说呢,那是一种透明的、薄薄的、纯粹的蔚蓝,一种既教人心旷神怡又让人无比神伤的蔚蓝。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是说,这种蔚蓝同时掺杂着两种特质:当你一边赶路一边仰望着它的时候,你会感到心旷神怡,可是当你驻足观望它的时候,它又会令你感到无比神伤。这么解释你该明白了吧,我想除非你是白痴,否则你应该能够领会我所说的。

当然啦,除了土路、天空与湖泊,还有很多很多东西,我的视觉、嗅觉、听觉所能感知到的所有有形或无形的物件(这样的物件简直不可胜数),都能够引发我的兴致。总之,一句话,我们身处此地的一切——哪怕是被我吸入肺里的空气——都能够勾起我的兴趣,都能够引发我的无限遐想。

嗯,我们跟着他俩朝前走。不一会儿,一棵高大茂密的榕树跃进我们的视野之内,我估计它起码得有六层楼那么高,在它垂悬的枝蔓下边,现出了一道白色的屋顶——那是一幢平顶房。

“是那儿吗?”方小庄兴奋的问道。

“嗯,就是那儿。我们到了。”黑脸护林工点点头。

我们犹如发现了宝藏的强盗一般立马撇下了他们俩,撒开腿脚如疯子一样朝目标冲了过去。嘿,似乎我们才是那个居住地的主人。

“喂!等一下……小心——”

我们那里听他们的警告。可是刹那间,一条大黑狗刷的一下从屋子后面冲了出来,它吐着血红的舌头,张着如铁钉一般锋利的獠牙,如妖似魔地狂吠着朝我们扑了过来。

“呦呵!嘿哟!”黑脸护林工厉声吆喝道。他的高声吆喝霎时充斥了整个山林,有如感知到地震一般,哗啦哗啦地,两边的山林里瞬间腾起了数不胜数的五颜六色的鸟儿,它们犹如从天堂的门缝里突然冒出来似的,不一会儿,我们头顶的整片天空就被它们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哇塞!简直可以说是暗无天日了!

——嘿,这是我当时快靠近那栋房子时所臆想出来的希望能发生的场景。我们的确是跑过去的,但当时压根就没有什么狗的踪迹。我之所以会这么想,那是因为,一路走来,我们所能看到的鸟儿着实少的可怜。我很纳闷,依照我之前的想象(我是说我的习惯性思维,每个人都有的那种对号入座的习惯性思维,你懂的),既然这里是原始大森林,里头应该有数不胜数的鸟儿才对,而且,大森林又是它们栖息的地盘,它们是这里的老大,所以照理应该不会惧怕未经它们允许就贸然闯进来的寥寥可数的人类的啊,可是它们却这么胆小如鼠,莫非它们要像猫头鹰一样只有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午夜才会飞出来活动?嗯,这些大森林的可爱精灵们啊,它们羞赧如古代的小家碧玉,怎么都不肯轻易抛头露面,真是让我想死它们啦。

我们冲到了房子前面。这是一幢分成三个房间的平顶房。房门锁着,但窗户没关,透过敞开的老式的玻璃窗子,我们伸长了脖子往里瞧:三个一样大的房间,左边和中间的那两间是宿舍,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两间宿舍里都各自放着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蓝色铁架床,床上是枕头、被褥和几件整齐折叠放置的衣服,靠近窗户都有一张书桌,书桌上或是摆放着一本没有封面的笔记薄,旁边是一瓶“英雄牌”黑色墨水,或者干脆就只是一个褪色的绿色钢制口杯形单影只地静默地伫立其上;右边的那间是厨房,直面窗户的是一个小小的因为长期烧火煮饭而被黑烟熏得面目全非的灶台,紧靠灶台一旁的是一堆差不多有半人高的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木柴,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张老旧的木制的四脚桌,上面随意放置着几个碗碟和几双筷子,瞧它们那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似乎已经几百年没人碰过它们了。

他俩不紧不慢地随后而来。那个清瘦护林工掏出钥匙,打开最左边的那间房(那个放置着“英雄牌”墨水的房间),走了进去,只见他抽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包纸盒包装的“白沙绿茶”,然后提起放置在桌子底下的插座一旁的电动烧水壶,笑呵呵地冲着我们说:

“你们随便坐。我去打水。”

我们哪里能坐的住呢。不瞒你说,比起在简陋的房间里傻坐着,我们更愿意到屋外转悠。

屋子旁的那棵大榕树引发了胖子辉他们的兴致,他们围着老榕树犬牙交错的粗壮的枝干在叽里呱啦地议论个不停。我呢,则尾随那个清瘦的护林工绕到了屋子后面。这后边栽着一棵矮墩墩的菠萝蜜树,粗壮的主干上结着七八个硕大的菠萝蜜果,那果实的形状就像是长着疙瘩的青绿色的巨型豆芽,看着它们的模样你就有一种想上去摸一摸的冲动,可是我没有摸,我只是傻愣愣地站在那儿,我被空气中的一股气味吸引住了,那是一股鸡蛋般的掺杂着甜丝丝的气味,它来自那些菠萝蜜果。我并没有上前摸它们。一路走来,我看到、听到、嗅到、感知到的一切仿佛都被一层目力所及全然不见踪影的薄薄的面纱所包裹着,尽管看不见,可是我就是能感觉到那层面纱就横在那儿,它横亘在那儿,横亘在我与所有物件之间,它就像是一层绝缘体,阻隔着我的手掌与它们之间的深度接触。嗯,那种感觉大概就是如此。一句话:我很想触碰它们,可是冥冥之中有一层东西在阻隔着我去触碰它们。我这么说你该明白了吧?

菠萝蜜树下有一口泵井。那位清瘦护林工走到泵井前,只见他左手捂住泵井嘴,右手握住长柄打起水来。刚开始那几下,泵皮挤压掉井管内的空气所发出的“呱呱”声就像是一只潜藏在井底的老牛蛙发出的焦躁的嘶吼,再几下,老牛蛙的嘶吼声消失,变成了“咚咚咚”的犹如擂鼓般的沉闷的声响,几乎就在同时,他松开捂住泵井嘴的左手,一刹那,哗啦啦的地下水从泵嘴倾泻而出。溜出水桶外的水珠砸在泵井前光滑的石条上,它们跳跃着,飞溅着,在从菠萝蜜树梢间斑驳落下的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宛如珍珠般晶莹剔透的光芒。这光芒和从湖面上斜射过来的光芒相互辉映,嘿,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恍若身处一片光芒环绕的秘境。

在相距泵井十多米的湖边,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湖边,那位黑脸护林工正蹲在那儿抽着烟哩。我走过去。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喏。坐,”他指着他左侧的一块长条石——他蹲坐的湖岸边铺着的一排小长石块。他脱下了那双巡山穿的褪了色的绿色解放牌胶鞋,把它们晾在他右侧的被阳光照晒着的石条上。他卷着裤腿,脚踝浸泡在面前的湖水里。那一刻,我莫名地觉得他就像是我的一位久违了的老朋友,阻隔在我与他之间的原先那层薄如蚕丝的拘束的薄膜现在就有如泡沫般破碎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卷起裤管,将脚泡在了水里。嘿,湖水凉滋滋的,仿佛是烈日下吃着冰激凌,那感觉爽透了。

“叔叔,你们在这里住多久了?”我很好奇。我的双脚轻轻地在水里不停的搅拌着,涟漪在水面泛起来了,它们一层层地不断地朝双脚外围荡漾开去。

“一辈子。”他说。

一辈子?我霎时陷入了云里雾里。坦白讲,在这深山之处工作或者生活是需要毅力的,我觉得。换作是我,我的意思是说,要是让我在这里——尽管此处宛若仙境——工作或生活,说不定不出一个星期我就会因为寂寞难耐而疯掉了。然而他却回答得那么云淡风轻,那么直截了当,直达你所认为的孤寂的顶峰。一辈子?这简直就是没有商量余地的答案嘛。

“怎么会是一辈子呢?”

“我们俩都出生在这里。在这儿长大,在这儿看林,也会在这儿老去——这不是一辈子么?呵呵。”他笑眯眯地瞅着我说。他的眼珠里反射着湖面的波光,那副黑脸庞在闪烁着光芒的双眸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的黝黑了。

在这儿出生,在这儿长大,在这儿看林,然后在这儿老去,最后会不会在这儿……我不愿再往下想。有时候想象力会让人欲罢不能,它会莫名其妙地把你带往悲伤的国度,所以干脆就不要去想。

“这里的湖水真美啊!”

我把话题转移开去。

“是很美,”他停下手中的烟,凝视着湖的前方,喃喃自语道。“看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是看不厌。”

有谁会对这美丽的湖水厌烦呢?我不知道,至少我非常认可他的说法。我深信,别说是一辈子了,即便要我看上两辈子我也不会厌烦的。可是接下来,我们都不说话了。似乎一提到美丽的东西,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保持静默,仿佛只要一开口就会破坏眼前的美景的和谐。嗯,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凝视着湖面。湖泊上空的一大团云朵荡开去了,阳光直射下来,湖水把光亮聚成一面闪烁的镜子,我眯起眼睛看着它,看着,看着,我的眼皮不听使唤地打起架来了,脑袋也随之犯起了迷糊,恍惚之间,我似乎听到了从湖面上传来了什么声音,缭缭绕绕却又飘飘渺渺的,好似有人在对我说话,可是当我眨了眨眼睛,摇了摇脑袋,仔细侧耳倾听之时,却什么也没有听到——湖面静悄悄的,无声无息,仿佛一个沉睡多年的不曾想过要起床的巨人,一只鸟儿从水面飞快掠过,然后迅速拉升身子,少顷,消失在了远处的青翠山峦与悠悠白云之间,此外,惟有风声从我的耳畔滑过。世界是如此安静,静得足以把里头的人都融化了,同时,也静得让人感到无比忧伤。嘿,一点不假,在与黑脸护林工静坐在石条上看着眼前的湖光山色的那些分钟里,我感到了无比的忧伤。

之前我跟你说过,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除了那两种极端的状况之外还有第三种——当我静坐在那儿的时候,我真切地体验到了或许是截至目前令我印象最深刻的第三种风景,它吐露着一种气息,一种忧伤的气息,我从头到脚都被这种气息笼罩着。我身处其中的所有景致,碧蓝的天空,耀眼的阳光,悠悠的云朵,青翠的群山,密密的树林,清澈的湖水,静寂的山谷,阒无人烟的山间小径,若有若无的森林虫鸣,凉爽沁人的夏日微风,以及身边坐着的沉默的护林工,它们仿佛是一首协奏曲中不可或缺的组成元素,正在协调统一地鸣奏出无休无止的哀伤的曲调,而这首曲调在那个静默的时间里将我完全包围笼罩,我的每一根神经都被它有节奏地拉扯着,同时,它犹如一把精细的手术刀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刺进了我的皮肉,刺进了我的血液,刺进了我的骨髓,一种从未有过的淡淡的刺痛感顷刻间覆盖了我的里里外外,嘿,我静止不动,忧伤得要死。

你或许会说我是个神经病,但我的神经在那一天的那短暂的时刻的的确确感到了一股仿佛没有尽头的忧伤,它就像是当时我面前的湖泊一样,永远驻足在那儿,永远汨汨流淌,永远静流无声。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估摸你大概明白不了。不过也不能怪你,谁教你没去过那儿呢。倘若你去过一趟,兴许你体验到的会是更加浓重的忧伤,搞不好你会不假思索就一头扎进湖泊里与它永远作伴哩。嘿,谁知道呢,对不对。

我不记得是在那本书上看到谁说过这么一句话了:美景之美,在其忧伤。我那天所体验到的,或许就如这家伙所说的一般罢。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不想细说了,无非就是那两位护林工请我们喝他们煮开的山茶罢了。那种茶,怎么说呢——我早已忘却了它的名字,可是那味道我忘不了——清香之中带有一股非常淡的甜味。是什么样的甜——巧克力一般的甜,棒棒糖一样的甜,还是如哈密瓜那样的甜?——我说不清,总之,就是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在里头。

再之后,我们就要和他们告别去往天池了,他们也动身准备去另一处山头巡查。出来到那个分岔路口,我们与他俩挥手道别。

“美好的风景在前头等着你们呢!”黑脸护林工笑着对我们高声说。他这句话似乎是在跟我们告别,又似乎是在鼓舞着我们什么。嘿,反正我也搞不清,离别的感觉总是很复杂的。

这个时候,一辆敞篷宝马轿车轰鸣着从我们一行人身边一溜而过。上面坐着三个穿着花哨的、染着长发的男青年,他们打我们身边经过时还不忘挑衅地冲着我们吹起了口哨。嘿,这些可恶的家伙。我没有理会他们,我的注意力都在那两位护林工身上了。

看着他们转身离去,我忽然恋恋不舍起来,嘿,我内心悲伤得不能自已。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最终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

说实话,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们离开的背影就悲伤得要死,尤其是当那些驾驶着崭新漂亮的小车冲着森林慕名而来的游客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并且坐在小车里头的那些家伙个个都流露出高人一等的神气时我更是悲伤得要命,我老实跟你说。我搞不懂为什么突然之间这种情绪会涌上心头。在外面,在山林外面,在外面那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很多人——与这些护林人迥然不同的人们——他们整天忙着纵情声色,整天忙着吃喝嫖赌,整天忙着浓妆艳抹,整天忙着莺歌燕舞,他们忙得不亦乐乎,忙得晕头转向,忙得魂魄全无。他们绝不会想到这些守林人几十年如一日呆在这寂静得可怕的大森林里,每天在树林中转来转去和这些树木打交道。倘若换了他们——我说的是那些只知道吃喝享乐的王八蛋们——来林子里独自呆上那么一两天,还要肩膀上随时都得扛着一把锄头什么的,我想他们早就按捺不住去跳崖了啦。

这个世上,有些人总是愿意默默守护着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又往往被别人所忽略所轻视甚至嗤之以鼻。在山里呆了那么久之后他们有没有担心自己被这个世界给忽略掉了呢?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不禁朝那两个护林人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我想起了他们微笑时脸上都挂着如我阿婆一样的笑容——嘿,他们微笑时脸上满是皱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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