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卯时初刻,华阳山间雾气缭绕,阴湿微凉。若是平日间,此刻已撞了晨钟,华阳年轻一辈的子弟都已开始早课,但经历变故后,这一清晨,华阳山死寂,无人出户。
一夜间,张举昏厥于柱国殿内,浑身滚烫,出汗一身,便又蒸干,再出一身,又一蒸干。华阳山内今日湿气缭绕,柱国殿内凝露结霜,但张举周围一圈的青石板却是干燥温热。
张举手指轻弹,惊坐而起,望见玉虚真人的法体已然僵冷,无咎子正盘膝坐于身前,闭目凝神。张举见无咎子,虽然虚弱,但气息平稳,原本青黑的脸此时焕发红润,显然是已无性命之忧。猛然间,张举昏厥之前的记忆又一下子涌上心头。张举预感不详,歉然的跪在无咎子面前,重重叩首。
无咎子睁开双眼,声音平和,这份平和张举未曾听过。仿佛是百岁的家翁,孝子的高堂。“举儿,多谢你!”
张举惶恐,心中暗想无咎子前辈的蛊毒必定是解了,但一身武学修为被散去,此刻不恼,莫非是自己误打误撞,保全了他的真气?但如此又确实没有道理,只得试探着问道:“无咎子前辈,您现下感觉如何?”
无咎子道:“坦荡荡内外无牵挂,赤条条来去随心意。”
张举仍心中犯疑,问道:“师侄冒昧,您可否运气一试,修为是否一如往日?”
无咎子哈哈大笑,道:“还试它作甚,散了,都散了!”
听闻此处,张举刚刚提起的一丝希望,又破灭了,道:“张举惭愧,一时铸成大错,请无咎子前辈责罚。”
“你也忒小看我了,想我一生悟道,却越老越糊涂,一味习武,性情不善。世人尊我敬我,我却忘了初心。惭愧的是我啊!”无咎子望着玉虚真人的法身道:“举儿,你师伯是真神仙,著经授徒,教化万方,我不如他啊……”
张举掉下眼泪,不知说什么好。
无咎子继续说道:“举儿,眼下先葬了玉虚道兄,再做其他打算吧。”
华阳宗开山五百载,掌门谢世,一如祖制。而当朝,华阳享着朝廷供奉,玉虚真人羽化后该当国葬。但眼下情势危急,前来观礼之人皆中蛊毒,华阳山门人中毒犹甚,张举也只得将掌门人抬进棺椁,停于西观舍。
驻足玉虚真人棺前,张举痛苦流涕,他哭的不光光是掌门,还有未曾见到最后一面的师父,还有众多死难的同门。
无咎子虽也伤悲,但自从散功之后,性情更加达观,从旁劝慰道:“玉虚道兄一生为国为民,这次更是挽狂澜于即到,扶大厦于将倾,功德无量。你是他临终叮嘱之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切不可过分悲伤,辜负了玉虚真人所托。”
张举听闻,心中更是难受,哽咽道:“无咎子前辈,师伯叮嘱我一定要找到解毒之法,但眼下同门蛊毒之害日益加深,我却束手无策,实在愧对掌门师伯。”
无咎子道:“举儿,我的一身内力虽是散了,但蛊毒却也解了。说明,你这天王山的真气是管用的。何不再做尝试?!”
张举连忙摇头,道:“张举鲁钝,前辈您武学超人,但因我一时之失而散尽功力,若是他人再重蹈覆辙,我便百死莫能赎其罪了。”
“张举,你只身敌天王山三人救中原武人于先,再为我疗毒散功救我于后,谈何赎罪?眼下情势危急,你若再推诿,如何对得起你掌门师伯,如何对得起从小养你教你的师父?”
提及玉真子,张举如受当头棒喝,想起小时候师父的谆谆告诫,要知善恶,明是非。眼下只有自己能救得了别人,若是被一两次挫折挡住,那如何才能像华阳的前辈那般担当天下啊?
无咎子继续道:“张举,你救我之时,一味以真气贯通,然而天王山的真气,你化不开,导不出,掌控不得,最后才不得不散功救我。若是能解决此事,定然能绝处逢生。”
张举也明白此间的道理,但如何解决,却也一时想不出办法。只得边走边出神,到了偏房,晚辈的小童送上碗筷餐食,华阳山虽领朝廷供奉,但终究是清修之地,平日间餐饮朴素,无论何人都是青菜豆腐,不见珍馐玉食。今日呈于无咎子与张举面前的便是一块白净的豆腐。
张举盯着豆腐呆了一阵,突然灵光一现,又苦苦思索了半晌,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对无咎子说道:“前辈,我有解决之法了。先前武烈所服的龙蛇两生丸不过指甲大小,其中蕴动的真气,据我所感应,也不是很强烈,若是一心解毒,也要不得这许多的内力。好似这豆腐一般,点滴卤水,便能凝结整坛豆浆。若是同一门派凝成大气海,我以点滴内力融入其中,以《知常经》引动气海,调和内劲,之后再由中毒之人共同运劲自行化解蛊毒。这解毒的内力虽是沧海一粟,但必然能发挥奇效。”
无咎子捋须含笑,道:“奇思妙想,奇思妙想!不过你说来轻巧,其间各个关节,你可想的仔细了?”
张举道:“无咎子前辈,晚辈先在您体内运气通脉,而后又将两股截然不同的真气调和为一。若是说自如操控真气,完全掌握运气之法,确实是不能。但若说是点进一丝内力,引动真气运行,这个信心还是有的。眼下唯一使我为难的是,若想引动真气,光凭《知常经》的道理还稍显不足,要是能结合中毒者自身真气的搬运法门便十拿九稳了!”
无咎子心中甚慰,道:“哈哈,哈哈!好小子,果然没有堕了你师父的名号!”
张举恍惚间好想听闻过这句话,但时间紧急,也没有来得及仔细回忆。继续道:“只是各门各派的内功秘籍无不是门派至宝,密不外传,如何能轻易告知于我。”
无咎子不屑道:“成大事,不能囿于门户之见,十多年前,各门各派纷争不断,外族胡人作乱之时,中原武人仍在自相内斗。若不是你我两派四处奔走,平息纷争,各门各派如何能一致对外,争下这半壁江山。”
“无咎子前辈,您教训的是!不过,眼下只为引动真气,我只需知道搬运之法,至于如何筑基,如何修炼。我都无需知晓。”
“事关重大,不可托大,如你所说,你可有信心?!”
“晚辈不才,但绝无妄言!”
“好!事不宜迟,你我将其中关节再仔细推敲一番,若无差错,速速去办。”
张举重重的点点头,目光坚定。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张举与无咎子两人从头至尾,细细推演了一遍,张举才思敏捷,武学天分极高,无咎子修行多年,也绝不藏私,于真武阁的内功搬运之法倾囊相授。这两个时辰对于张举来说,好像打开了一扇门,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真武阁与华阳山虽然同属道家一脉,但一个至纯,一个至玄,二者大相径庭。张举自幼修习华阳山武功,得蒙玉真子真传,虽然还不成气候,但根基扎实,义理领悟透彻,自昨日初始体会《知常经》,今日又参习真武阁内功要诣,这一两日的收获堪称突飞猛进。
时近正午,无咎子对张举道:“我方才说的,你可都明白了。”
张举信心满满,道:“真武阁武学博大精深,这内力的搬运之法奥妙神奇,加之前辈详加指点,晚辈有幸习得,深感惶恐。”
无咎子道:“修道之人最讲究缘分,今日是你我的缘分,不必在意。”
张举道:“前辈,事不宜迟,晚辈这就开始吧,眼下华阳宗诸人中毒最深,还望前辈从旁照应!”
华阳宗,人人中毒,而事先无人察觉,显然是承明子掐好了剂量,算好了时辰,又在大典叁试前,给各门各派武学好手敬了毒茶,确保万无一失。眼下蛊毒发作,反倒是些年轻一辈,功力尚浅者保持清醒。
张举召集同门,相互搀扶再聚于柱国殿前,期间有几人癫狂发疯,都被张举制住,众人围环而座,后一人左臂抵住前一人后背,右手抵住内圈一人左肩,远远望去阵势恢弘。张举做在圆心处,闭目凝神,缓缓运劲。
运劲牵动大阵,并不如张举自己想的那般轻松,气海阵中,多人已经失去神志,经脉闭塞,好在张举自幼修习华阳武学,多年浸淫内功修炼,此刻牵动内力缓缓而动,但也颇感吃力。
约莫半个时辰,张举头顶白气渐起,气海之内金光闪现,隐隐有流动的趋势。其他门派尚能行动的人,无不聚于周围,观摩这一生难遇的场景。闪烁的金光渐渐连城一片,好似金色丝绸般波动流转,又好似风吹麦浪般起起伏伏。真气于众人体内越流越速,张举双目紧闭,汗水浸透衣衫,牙关紧咬,气息渐渐有些急促。无咎子于阵外忧心忡忡,怕张举重蹈覆辙,再失了控制。牵动如此庞大的真气运转,若是失了控制,后果将不堪设想。急忙喊道:“张举,天地生根,绵绵若存,御之谷川,納于江海!”
这是《知常经》的一段,是叫人以江海之心收容天下的大河大川。张举听闻,恍然而悟,赶忙平和内息。双手轻合于丹田处,掌心凝出白色星光,这星光仿佛重重的压在阵眼,使得整片金色中心稍稍下坠。只听张举大喝一声,手心内的白光一闪而不见,张举鹤立而起,跃出阵中,面色欣然,向无咎子庄重拜倒。
无咎子连忙搀扶,面露微笑,道:“张举,玉虚真人果然没有看错人。”
备注:1、开篇引用唐人诗句实乃是为了契合文章。
2、豆腐起源尚有争论,不过直至宋代,方成为重要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