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再见米粒
黑影再黑,终归有露出面容的时刻。也许,露出面容的时候,就是褪去黑影神秘外衣的时刻。
是时候让黑影露出面容了。但是有些聪明的读者,应该已经猜到了那地上蹲着的黑影是谁。
对,没错。就是砖砖。
这个莫名其妙消失了一个晚上的小姑娘砖砖像幽灵一样,出现在生产队的饲养棚里。
刘自在看清蹲在地上的小姑娘就是砖砖时,心里真的是又惊又喜又气,种种情绪缠绕。
惊得是,折腾社员村民寻找了一晚上的砖砖竟然出现在自己看管的牲口棚这里;喜的是,辛辛苦苦找了一晚上总算功夫没白费,让自己给找着了;气的是,就是这么个调皮的小家伙,闹得南寨子沟的社员一晚上地跋涉在滩南山,奔劳在滩水河。
当然也有恼怒。就是这个折腾全村人的砖砖,刚才没把刘自在吓个半死。
前文已经说过,在刘自在仓皇地连滚带爬地跑进牲口棚之前,其实是去给那些没吃饱的牛啊驴啊骡子啊装饲料的。
饲料储存在隔壁的一个大房子里,这个房子,紧挨着牲口棚,算是牲口们的厨房,和牲口棚一样规模得大,很破落,这里那里挂着蜘蛛网,不时有老鼠跑来跑起。在它的门口,蹲着一把铡刀,铡刀的后面堆积着像小山一样高的玉米杆、青草、麦秸秆等给牲口当做饲料的东西。
平日里,在此前一天的傍晚,刘自在的老婆都会赶到牲口棚。那时候,刘自在已经点了一盏煤油灯放在饲料棚的门口,那灯露出黄豆大的火焰,一摇一摇地,照得槽头前的柱子也跟着一扭一扭。
如果刘自在的老婆还没到,刘自在会把铡刀片卸下来,一手拎着,搬到井台上的磨刀石上,舀上一葫芦瓢的凉水泼在磨刀石上,然后搬个板凳坐下,在那磨刀石上来回地磨,磨上一阵子,伸出大拇指,在那刀刃上品品。感觉不行,再磨上几把,一直等那铡刀片磨得心满意足为好。
等老婆来了,刘自在的铡刀片也磨得差不多了,把那铡刀再搬回到饲料棚里,按到铡刀墩子上。他老婆会把刚才他磨刀时候坐的板凳搬回来,放到铡刀边坐上,搂上一把玉米杆青草什么的,放到那铡刀下。刘自在则把那铡刀片抬起,等媳妇把饲料草放进去了,一使劲一按,只听咔嚓一声,切下一堆的碎饲料,滚到铡刀的另一侧。
俩人就这么合作着,你送一把饲料放到铡刀下,我使劲一按,重复着这么个动作,没一会,即可切出一大堆的饲料,足够槽头里的那些牛啊驴啊骡子啊吃上那么一整天。
那天,刘自在提着大竹筐走进了饲料棚,饲料棚有些灰暗,因为来去多少次,对饲料棚已经很熟悉了,刘自在也没在意,况且都进去装过一筐子的饲料草了,等第二次进去的时候,直接推门进去,他记得当时有细小的灰从门顶上落了下来,在阳光的照耀下飞舞。
刘自在没注意这些,他只惦记着那些没吃饱的牲口在等着他。他一进去,就把那大筐子往铡好的饲料草堆边一扔,那大竹筐稍微倾斜了点,怕一会装的私聊草撒出来,刘自在还专门把那大竹框子使劲地扶端正,然后撅起屁股就抓起一大把那饲料草往框里拨拉。
在快装满一大竹筐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响动,距离很近,就从饲料棚后面堆积的玉米杆麦秸秆堆里传出来。
他原以为又有老鼠什么的跑进了饲料棚,就压根没往心里去。况且,饲料棚四处漏气,进来个老鼠什么的,岂不是很正常?以前,刘自在还曾经在这屋子里发现一大窝的老鼠,带着崽子呢。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但是,就在他拎起大竹筐准备返回牲口棚的时候,刘自在突然感觉到哪里不再自在了,或许就是人们说的第六感觉吧,他感觉他的后背有些发凉,似乎头顶那几根正在脱落的头发也竖起来了,他本能地抬起头就看见,一个黑影从饲料堆后面突然冒出个身影出来,一块黑一块白地披在身上,头上竖立着两根角,手上似乎还拎着一根什么?
大热天里,却有阴冷的风从墙上那破裂的缝隙里吹来,刘自在一身发冷——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鬼嘛?来不及细想,刘自在啊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落荒而逃,就差屁滚尿流了,就这么一路直逃到牲口棚里。
他应该想到,那“鬼”也会跟着来,即便他跑进了牲口棚。果不其然,那“鬼”也跟着进来了。
于是,就发生了前文描述的那一幕。
刘自在真为自己刚才的表现赶到羞愧。这哪是什么“鬼”啊,只不过是砖砖身上沾着几根杂草,在黑暗里一时又看不清,被误以为是个蓬头垢面的恶鬼。
但是,他曾一瞬间怀疑,这个平日里打扮还算整洁的小姑娘怎么今天看起来这么邋里邋遢,头发蓬乱着,挂着树枝枯叶,衣服虽然平日里就很旧,但是不破,没想到今天的衣服却烂了袖口和裤腿,膝盖那还破了好几个大洞。
活脱脱就是个小乞丐啊。要多邋遢就有多邋遢。
刘自在可没时间去深究这背后的原因,他猜想肯定是孩子调皮捣乱弄得。
当他发现前面这个吓了自己半死的小孩子就是害的全村社员村民找了一整夜的砖砖时,刚才心里生起的惊喜、恼怒、羞愧等等种种情愫一起转化成满腔愤怒,一把把砖砖夹了起来,夹在腋下,就准备将其“押解”回大队队部。
砖砖哪会那么容易地叫刘自在把自己弄走。大喊着,脚踢着,手打着,嘴里骂着,就在刘自在的胳肘窝里挣扎胡闹。
趁其不备,身子一软,从刘自在的胳肘窝里哧溜下来,又跑到牲口棚门口那块不大的阳光里蹲下,似乎盯着地上的什么看。
经过这么一折腾,刘自在也有些累了。手拄着膝盖,在那喘粗气。
在喘气的这个间隙,刘自在刚才满腔升腾酝酿起来的怒火,也散去了大半。他看着砖砖认真地盯着地上看,心里也不由地生发出一些疑窦:牲口棚里臭烘烘的,到处是粪便,这小姑娘盯着地上看什么稀罕呢?莫不是我这牲口棚有着什么宝贝?
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刘自在也蹲下来,往地上看。于是,一老一小、一胖一瘦,就蹲在牲口棚门口那块被阳光开辟出来的空地上,在臭烘烘的氛围下,在地上看着稀罕。
但是,刘自在什么也没看见,屁——地上空无一物,有什么西洋景吸引你这么认真地看的?
然而,砖砖却看的异常得认真,蹲在那,动也不动。
“嗨嗨——小家伙,你到底在地上看啥呢?”刘自在实在猜不出这个看起来还算正常的小孩子却一直盯着地上看什么,于是,用手捅了捅砖砖的胳膊。
砖砖依旧一动不动,还是盯着地上看。
“嗨嗨——”刘自在还是忍不住,又推了推砖砖,“你这小娃子,精神么问题吧?”
“别动我——”砖砖烦了,躲了躲,往边上挪了挪,但是依然眼睛不离开那块地上,双腿夹住脑袋,盯着看。
“你到底在看啥稀罕呢?”
“别吵好不好?”砖砖指着地上说,“你看不见地上有这么多的蚂蚁吗?”
刘自在重新低下头瞪大眼睛一看,果然,地上有那么几个蚂蚁在来回奔跑,脚步匆匆。
难不成,又要下雨吗?
刘自在在心里嘀咕了一下,闪过这个念头,但是也没深入考虑,况且,饲料棚里经常会有蚂蚁来光顾,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至于你这么待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吗?
在刘自在心里,目前他最紧要的事情是赶紧把砖砖送回去,不管是送到大队队部,还是送回郭保山家里,都得赶紧送回去,他不希望也不想再看见这个会给郭保山一家带来欢心和喜悦的“瘟神”。
这怂娃已经把全村人折腾的够呛。这消息让大家知道了,至少心里会轻松一下,特别是对郭保山一家来说,心能首先安定下来。
“这一群蚂蚁有什么可看的?南寨子沟村不用出村,遍地都是,这有什么可稀罕的?”刘自在不由分说,拽住砖砖的手就要给她拉起来。
“蚂蚁是多,可是你见过吃米粒的蚂蚁吗?”砖砖甩了甩下手,挣脱开刘自在,继续圪蹴在地上看。
“蚂蚁都吃上米粒啦?什么米?大米小米谷子米?”刘自在一听这坏怂娃这么一说,心里也疑惑,是啊,现在村里的生活条件甭说吃大米小米,就是喝玉米糊糊吃高粱窝窝头能吃个饱混个肚儿圆都是个奢望。
村民们紧紧张张在生产队忙上一年,到了年底,一算工分,一家分不了几两白面,多数是玉米面,还是那种很糟的玉米面,连带着黄黄的玉米皮皮,吃之前得先用萝子过上好几遍,才能下锅。高粱米就更不用说了,那东西,吃起来磕碜塞牙,吃多了,拉不出,一村的人多数时间蹲在厕所里吭哧吭哧,就是拉不出。
这么突然听砖砖说蚂蚁吃米粒,刘自在心里也犯疑惑,也再次蹲了下来仔细看,果不其然,那几个匆匆奔跑的蚂蚁其实是围着个白色米粒在奔忙,一个前一个后一个左一个右,像是忠诚的护卫兵,中间是三个稍微体大的蚂蚁扛着那个米粒在缓慢往前走。
“你这怂娃,眼睛贼尖贼尖的,这么小的米粒你也能发现。”刘自在忍不住夸了砖砖一句。
砖砖还没搭理他,却好像在自言自语:“你说,这么多的米粒都从哪里来的呢?”
刘自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啊,这滩南山一带也没见人种过稻谷啊。只是听前几年路过的一队列兵说过,在南方会有稻谷,种在水里,等成熟了把皮壳一去,就是白花花的大米,吃起来喷香。
刘自在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多?多吗?这不才有一颗吗?”
刘自在说着伸手去摸那米粒,砖砖见状,抬手就打。
这一打不要紧,刘自在干脆顺手从地上把那米粒抓了起来。打开手心一看,并不是仅仅捉住了米粒,还把那三只蚂蚁中的两只也带了上来,还有一些牛粪什么的杂物。
砖砖一看自己刚发现的米粒又被抢了,转过身来就要捉住刘自在的手。刘自在见状,赶紧手心一合,似乎听见噗的一声,感觉手心湿湿的,眉头一紧,心里想着,这捏住啥了,怎么湿漉漉的?
这么想着,伸手就去看,但是手心已经不见了刚才一起抓上来白胖胖的米粒,但见拇指与中指的指缝之间流出一股粘稠的白色的液体。
刘自在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腥味道只扑鼻孔,他赶紧用手甩了甩。
砖砖已经看见了刘自在捏破了自己的米粒,这比昨天被翠翠扔掉的米粒更叫她生气,大声哭喊就朝着刘自在扑来,抓住他的手伸手上来就挠。毕竟是小孩子,刘自在喝的粥也比砖砖吃的馒头多,刘自在就那么一抬胳膊,竟然把砖砖吊到了半空。
即便这样,砖砖也腾出一只手去抓刘自在的手心。谁知道,另一只手没抓紧,直接从刘自在的身子上掉落下来,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索性,砖砖往地上一躺下,放开了嗓子,两只脚在地上一起蹬地,裂开大嘴,嚎啕大哭。
那些牛啊驴啊骡子啊什么的,也被这哭声吓着了,也跟着狂叫唤起来。
一时间,以往还算热闹的牲口棚猛然间达到了高涨,砖砖哭声、毛驴叫声、牛叫声等等,充斥满棚子,似乎要将那顶棚都要掀掉,好不热闹。
刘自在没搭理砖砖的哭闹,他重新抬起手仔细地看了看,心里恍然大悟,这哪是什么米粒、白大米啊,这明明就是蚂蚁幼虫的卵吗?为了证明自己的看法,刘自在又在刚才砖砖蹲着的地方附近仔细搜寻了一番,果然,还看见了几只蚂蚁托着同样的白色物体在紧张前行。
“哎。白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这一大早,被这小丫头片子吓了一跳,与土地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她说是米粒,我还就真信了。这真是邪了门了!”刘自在拍了拍手,从地上捡起一根干草,把那液体擦了擦,站起来朝着砖砖的鞋底踢了两脚,“别哭了,别哭了。”
砖砖不理会,反而嗓门张得更大。
“那不是什么米粒,那就是大蚂蚁的虫卵。”
一听刘自在这么说,砖砖顿时止住了哭闹,“你骗我,你骗我,看我回去不告诉我爹,叫我爹和你算账。”
“也不要叫你爹了,即使把你爷爷从土堆里拉出来,我也不怕。不信你自己站起来了看看,这边还有这么多呢,你自己看看是蚂蚁卵还是白米粒?”
砖砖一听,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顺着刘自在的指引一看,果然,在牲口棚里别的地方还有好几个蚂蚁拖着一些白米粒在爬行。
“你弄破一个看看。”按照刘自在的说法,砖砖尝试着抬起一脚对着一个“大米粒”踩了上去,果然,流出的液体并不像是能吃的样子。
一下子,砖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她这才发现,折腾了自己两日,伤心过、欣喜过、苦恼过……一切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蚂蚁的虫卵在作怪。
刘自在并没注意到砖砖的表情。一看砖砖不哭闹了,总算是轻舒了一口气,“走吧,走吧,赶紧回,你爹你妈还在屋等着你呢。”
说着,自顾自先走出了牲口棚,提了一铁桶的水给各个水槽里倒满。等忙完这一切,扭过身却看见砖砖正出了饲养棚的门,害怕这小妮子再跑丢了,就扔了破铁通,三脚并作两步,赶紧跟上,往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