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山的父亲董松陵的名字颇有诗意，但董松陵却大字不识一个。董松陵有一个愿望，一定要让他的儿子成为一名诗人。
至于诗人是什么，董松陵认为应该是状元、举人、秀才，就像村里孔子庙中的老夫子那样，拿着一卷书，摆着摇头晃脑的姿势，天天有人上供给吃喝。但他唯一的儿子董山看见成行的文字就头晕，又因为生得文弱，天天耷拉着头，不爱和村里其他人说话，更不会摇头晃脑读书。因此，董山上到三年级就辍学了，无论董松陵怎么揍他，他就是不愿意去学校，一直到二十多岁了，还是爱一个人去荒郊野地晃荡。
董山生得一双巧手，他设计的捕老鼠夹子百发百中，一个晚上能捉十几只老鼠。老烟筒村遭遇大旱那年，庄稼全渴死了，颗粒不收，村民把村里的榆树皮都剥光了。但董松陵一家凭着董山的那双妙手，愣是每天捉几只老鼠打牙祭，竟吃得肥光肥光的。
喜欢跟在董山屁股后面的十多岁的小孩叫王枰，王枰是王二叶的儿子。王枰上有个哥哥叫王县，下有个弟弟叫王西，但王枰不爱和他们玩儿。王枰觉得大哥王县木木呆呆的，一起玩儿没劲，弟弟王西还穿着开裆裤，和他一起玩儿拉屎都得他去擦，烦着呢！他就找董山。
董山会打猎，农村的小孩最爱这个，但董山就爱带王枰，王枰机灵会伺候人。董山拿弹弓打飞鸟，王枰马上就递上石子儿。董山放夹子抓野兔，王枰马上就能拿出引诱野兔的白菜叶。董山捉了很多野兔啊，小鸟啊，往往会分给王枰一些。董松陵家里有了董山，天天都有野味。
董松陵天天吃着董山捉的野味，也就慢慢忘记了让他当诗人的愿望，特别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觉得董山比诗人强，诗人没有饭吃会饿死，董山却能让全家人饿不死。
那一年，乡里还真有个诗人饿死了，饿死的诗人是大徐庄的徐海子。徐海子是方圆五十里的大才子，上了燕京大学的，回来后在乡里当老师，颇会琴棋书画。但那一年，到处是打倒一切牛神马面的标语，徐海子也是被打倒的对象。听说在乡里戴着尖帽子游街，还被人踹脑袋。徐海子就不教书了，也不写诗了，但不写诗也得被游行，作为乡里最著名的臭知识分子代表，不整他能整谁呢？徐海子实在受不了，斯文扫地啊！于是，他不教书，不写诗，也不吃饭了。甚至乡里摊派给他写标语的活，他也坚决不干。一天不吃，两天不吃，许多天不吃，徐海子就饿死了。徐海子死的时候摆着打坐的姿势，就像庙里的老夫子突然坐下了。
想着徐海子都死了，要是董山写诗，那不是也活不下去？董松陵就觉得很欣慰，庆幸董山没读书。
董松陵逢人就说：“幸亏我娃命硬，要是按着我的意愿读书了，说不定就像徐海子一样丢了性命，多可怜啊！我还能有这个娃娃吗？”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董松陵就被村支部叫去问话，那时，**********刚刚开始，村里主持事的是上面派来的特别工作人员，为了帮助基层给封资修一个彻底的清除，暂时主持村务。
张大年说，董松陵啊！有人举报你同情臭老九，革命意志不坚决。
董松陵说，没啊，没啊！
还没有等他说完，一帮戴着红袖章的娃娃们扑上来了，这帮娃娃董松陵一个也不认识，哪里还有得情说？那帮娃娃扑上来，架着双臂把董松陵按倒了，说你嘴硬，好多人反映说你说过徐海子可怜的话，还有人举报你想让儿子也当诗人，你不是坑害贫下中农吗？那帮娃娃说着，就把董松陵绑起来了，送到了乡里。
董松陵被人从乡里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残了双腿，趴在床上有气无力。
送他回村的人说：原本没有怎么斗董松陵的，但董松陵怕事，以为被一群抓住问话就是世界末日了，趁戴红袖章的娃娃们不注意，从公社办公楼的二楼跳了下来摔断了双腿。戴红袖章的娃娃们犯难了，该如何给董松陵定罪呢？他们对照“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知识分子”这九类，前面四类分子属于革命对象，后面的五类被称为黑五类，属于改造对象。其中，知识分子爱摆“臭架子”脱离群众，所以就把知识分子称为“臭老九”了。而董松陵虽然有一个诗一般的名字却大字不识一个，是标准的贫农，且一生老实巴交完全不属于这九类。
戴红袖章的娃娃们倒是聪明，给董松陵定了个”臭老九追随者“的罪名，意为虽然不是臭老九但羡慕臭老九，和臭老九一样可恨。
董松陵的老婆田翠是孤儿，是铁杆贫农，幼时流浪大街，被董松陵的父亲拣来养大的，人情世故颇为练达。她接董松陵回来的时候，当着那帮戴红袖章娃娃的面说，这个人我不要了，我和他划清界限。娃娃们说，你觉悟高，咱就把这断了双腿的”臭老九追随者“扔南地河里喂鱼吧！田翠说，那不能，我们贫农对”臭老九追随者“的仇恨是刻骨铭心的，让他这样死了便宜他了，我要看着他生不如死。那帮娃娃说，那好吧！你把这个人带回去让他生不如死，让他清醒清醒。田翠说，好！
田翠就把董松陵背回了家。董山忙去河里捉鱼，捉了两三斤，当晚又捕了一只兔子，连续一个多月美食，总算救回了董松陵的命，但腿是残废了。
那时候，20多岁的董山已经能扛事了，全家可以拿到19个工分。
空闲时，董松陵能坐在地上剥苞米，一天也能落三四个工分，这个家也还算温饱。人生经历过大劫，也就一切看得开了。董松陵给董山说，人这一生别追求太多，太多就累，家里也别留藏太多好东西，藏太多了也累，吃好喝好，人生如斯。因此，这个家天天好吃好喝，别无所求。董山日里下田捉野味，下水捉野鱼，放网还能捉天上的鸟，这家粮食吃不上多少，野味倒是天天有。王枰抽空就会跑到董山家串门，其实是想顺带吃点野味。虽然王枰是外姓人，董松陵一家也不外见王枰，一则到董松陵这一代已与老烟筒村其他董姓血缘关系并不近，二则董松陵背负一个”臭老九追随者“的罪名后，村里接近他们的人也并不多。董松陵这一家想得开，邻居但凡有困难，他们经常主动接济，因此，还算有点人缘。特别是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董山捕了兔子，就会煮了分给邻居吃。但捕了老鼠却是不分的，因为老烟筒村的人不吃老鼠，只有董山家吃。董山家不但吃老鼠，还吃蝉，吃豆虫，吃蛇，那些都是村里忌讳的。邻居虽然感谢董山家对他们的接济，但却看不惯他们家什么都吃，尤其是蛇，村人认为那是龙的化身，吃了会短命。
黄尿壶由于成分高，虽然三十啷当了其实在村里没有啥朋友，但却爱和十多岁的王枰耍，私下也经常和王枰一起去董山家，他经常念念叨叨，说董山家会触犯神灵，早晚要遭报应的。
王枰说：尿壶，你别嘴上吃着还骂着人家，这不厚道。
而董山听了总是一笑了之，说报应就报应吧！要是让我见了鬼，我也捉回来吃。
董松陵心里却是有点怕的，但既然已经吃了，且那些东西救过他的命也就任命了，说早就是该死的人了，报应就报应吧！这辈子吃够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任阎王爷处理了。
鉴于这样的情况，村里遇到饥荒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董山家就特别受亲近，左邻右舍都期待他们的接济，但往常岁月还是躲他们远远的。因此，董山二十几岁了，却一直没有媒婆为董山提亲。
董山的婚事让田翠发愁，田翠经常看着自家房檐说，这真是怪呢，为什么没有燕子在我家做窝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再想着自己家里天天杀生，吃老鼠，吃蛇，也就越发疑神疑鬼起来。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田翠念叨着念叨着，就犯起了巫病（河南这种病很普遍，一些老实巴交的妇女，犯病了立即就能唱戏，怪！）竟然唱了起来，句句还押韵，让董松陵吃惊不小：
我是仙女下凡间，妖魔鬼怪任我捡
上吃天鸟飞龙凤，下海捉鳖烹早餐
董松陵就赶紧捂住她的嘴，说你唱啥呢，你是什么仙女？还不是我爹在路上捡的一个讨饭丫头？可别乱说，定你个搞迷信活动吃不了兜着走。可田翠不管这些，还是接着唱：
妖魔鬼怪到我家，化作美食做三餐
什么鬼魂任它来，我有大将叫董山
董松陵就生气了，说你再唱，再唱，唱多了会招来麻烦，但无论怎么说，田翠就疯了一样的唱，每天下工回家后就开始唱。董松陵想，莫不是被什么鬼魂附体了，让董山赶紧去找黄尿壶。
那时候，黄尿壶不知道从哪里学得一些神神秘秘的本事来，在村里颇有点影响。有人说黄尿壶是童子下凡，有人说黄尿壶是魔鬼托生的。每每村里人议论黄尿壶那些神秘本事时，村里的党支部书记董支书就严肃着脸熊人：胡说个啥？尿壶他爹黄元就是个迷信的东西，天天信神信鬼，尿壶还不是从他爹那学点技俩？见着了黄尿壶，董支书则是一脸严肃：尿壶你个熊孩子，你是把裆里的那个大玩意当法宝呢？再搞迷信活动看我不给割了！董支书一吓唬，黄尿壶就双手捂住下面那东西逃跑了，且落下一个毛病，他一见到董支书就不由自主地捂住下面那东西。
这一刻，董松陵期待黄尿壶真的会法术，让董山快去找来。
董山见到黄尿壶的时候，黄尿壶正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拨弄裤裆里的东西，使劲叉开着腿给那玩意放松，天天夹着那么大一个东西，也确实难受得很。董山说，尿壶快去我家，我娘被鬼魂附体了。黄尿壶和王枰一样，平常没少得董山的好，因此答应得很爽快。黄尿壶说：好！提着裤子随董山去了。
一进门，黄尿壶拿鼻子嗅了嗅，说阴气好重啊！叫董山赶紧点燃一堆麦秸火，去去阴气。董山去点了麦秸火，麦秸火烟雾重，青色泛白的烟雾，在院子里缭绕着，把院子衬托得犹如蓬莱山阁。黄尿壶说，你再去打碗水，找三根筷子。董山去舀了一碗清水，找了三根筷子。黄尿壶把三根筷子竖着用水淋着要让筷子在碗里站起来，黄尿壶嘴里念念有词：田翠的病撞着鬼吗？如果是鬼，你就站住。但筷子怎么也站不住。黄尿壶又说：不是鬼，是魔吗？如果是魔你就站住，筷子站不住。黄尿壶又说，不是鬼，不是魔，难道你是仙姑吗？说也奇怪，黄尿壶话音一落，那筷子果然就站住了。黄尿壶赶紧给田翠跪下了，说仙姑你老咋下山了？我可是你弟子黄童子啊，你有什么指示就给我说。
田翠只顾瞎唱，唱着唱着，没有词儿了，就喊叫老鼠老鼠，然后指着房顶说，看到龙了，龙在飞呢！董松陵也看那房顶，哪里有什么，只是乌黑黑的房顶而已。
这一刻，黄尿壶却是在掐着手指头算起来，似乎听懂了田翠的话，算了半天念叨说：
仙姑下山看天下，天下东南有姻缘
若是见了妙龄女，十里羊肠牵红线
黄尿壶就说，看来是仙姑关心董山的婚事，我算了一下，董山还真有姻缘，就砰砰砰给田翠磕了三个头，仙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我现在就送您回山了啊！
等了一会儿，筷子还不倒，黄尿壶就取了切菜刀，将筷子嘣地砍了一下，筷子跌落在地上，端了碗将水泼在门外台阶下。
田翠这时候，还在叫唤着，黄尿壶就让让董山再去拿一碗水。董山拿来了，黄尿壶接过去，一下泼到田翠的脸上，伸出右手，在田翠的后脑勺一拍，田翠竟口吐白沫，一下子晕倒了。黄尿壶就喊董山董山，快去给你娘喝碗水。
董山赶紧去倒了碗白开水送给他娘喝，田翠咕嘟嘟喝了，一会长出一口气，竟然缓缓醒来。问董松陵，刚才怎么了？
董松陵说，怎么了，净丢人呢，你瞎唱啥。
田翠怔怔地，说我什么时候唱了？
黄尿壶说，松陵你别问了，仙姑上了身，都不是她唱的，是仙姑唱的，仙姑走了，她什么也不记得。
黄尿壶念叨了一下说，我刚才和仙姑对话了，仙姑交代，董山要有喜事了，这喜事在东南方，去东南方十里外寻媳妇。
董松陵说，你扯什么淡呢！东南方十里外是什么地方，那是乡里的集市，当年田翠就是我爹在乡里集市上拣来的，你让董山也去？
黄尿壶说，神神鬼鬼这个事，信不信由你，话我是说到了。要不，你让董山去看看？
站在旁边的董山嘟囔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说让我去乡里集市上寻媳妇，那不是开玩笑呢？
黄尿壶说，你去试试。
董松陵说：你别拿我儿子开涮了。
黄尿壶说，那就让董山去试试吧！说不定真能捡个媳妇来。
董松陵说，那就去看看。
董山说：我不去，要去你去。
董松陵就恼火了说：咋！我还使不动你了？我要能走路，还能让你这么大了还没有老婆？你不自己去办，想难死你爹呢！说着，拿头碰床头，被黄尿壶拉住了。
董山说：你看你发什么火，让我去就去呗。
这时候，田翠也已睡着了。黄尿壶还想和董松陵多说会话，董松陵就说，尿壶啊！我和娃娃还得说道说道。董松陵从兜里掏出5毛钱，让董山拿了两个鸡蛋和一只兔子腿，说：尿壶啊！我就不送你了。黄尿壶知道这是要赶人了，说：松陵大爷，你忙，你忙，要是仙姑再上了田婶的身，你再叫我。董松陵说，好呢，好呢。黄尿壶拎着鸡蛋和兔子腿，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东方露出鱼肚白，地上的露水挂在草叶儿上，像水晶珠子一样。
董山拎着几个老鼠夹子出门了，边走边踢路两边草上的露珠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来，想着母亲假托仙姑让他去集市上捡媳妇，不觉竟然暗暗笑起来，要是真能捡媳妇，咱村就没有那么多光棍了。可他自己也迷惑，为什么母亲犯病，竟能和黄尿壶在仙姑附体时对上话？看那样子，黄尿壶又真不像瞎掰的，这真是奇怪了，莫非世间真有妖魔鬼怪？想着，想着，不觉头发竖起来了。看看四周，还没有人起来这么早，不觉打了个冷颤。管它呢！要是真有，我也是神仙，你看我逍遥山间，小鸟小虫都捉得，这是老天给的呢！其实，董山自己也早想去集市上走走了，他想把他制作的老鼠夹子拿去卖，看能不能换钱，要是能换钱了，以后偷偷地买些粮食和鸡蛋，也不用吃老鼠和蛇了，让村里人看不起。其实，董山虽然不爱说话，心里却是明镜一样的。因了他的父亲曾经说几句怪话被整过，村里人实际不大待见他们，巧了是他这双能打猎的手，否则，他们才懒得理会我。但想过来，人这一辈子要是记仇的话，天天都是敌人，要是感恩，人人都是朋友。敌人是越树越多，而朋友呢，则是越交越多。敌人你打败了一个，还有下一个，你永远也打不败所有的敌人。而朋友呢，你交了一个再交一个，那就越交越多。想着这些，他也就很宽心了。又想着，万一真捡个媳妇呢？万一真的捡个媳妇呢？乡里总比村里大，村里就那么几棵小草，乡里到处是野花，窝边小草不好吃，乡里野花能采呢！想着想着，说了句：美呢！
董山想着美事，看着这清朗的早晨，迈着轻盈的脚步向乡里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