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进入黑夜，天上布满了星星，像一只只萤火虫挑着灯笼跳跃着，又像一个个火星子在窜动，煞是美但又充斥无限神秘。在这美而神秘的星空下，老烟筒村别有一番风情。
老烟筒村今晚有点躁动，家家户户都没有早睡，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听说董黑子审判董山的事情，便趁还没有睡的功夫扯一扯。董天英家的那条董狼狗似乎永远也不困，一到晚上不等主人吩咐，就主动到门口守门。两只后腿坐着，两只前腿撑着，两只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出绿莹莹的光，煞是吓人。董天英双手掐腰，撑着的那风衣依旧如一对翅膀，在屋子里徘徊来徘徊去，他显得非常地躁动不安。魏慧花的确是一朵聪慧的花朵儿，可惜这朵花已年老色弱，但脑瓜却是聪明的，她知道丈夫今天晚上有事，也不敢去打搅。董天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董金盛已结婚，且已有两个孩，一个叫国强，一个国立，因此早就和董天英分家另过。董天英的二儿子在公社电影放映队当学徒工，平常也是住在公社。董天英的三儿子在公社学开大解放车，因此，平常也不回来。这个家，在这一刻就显得安静而不安宁。
董天英徘徊半天，叫魏慧花过来。
魏慧花正在院子里生了一堆麦秸火，烤白天没有晒干的衣服，一边烤一边问：找俺干啥？
董天英说：你说说，董黑子到底咋想的，他找那个张铁生来，到底啥意思？
魏慧花说：你们男人的事我不参与，这是你给我立的规矩。
董天英说：你今天参与、参与，咱俩在被窝里时我就给你讲过，**********的事我不是不知道，当年，那个张大年来就是要搞这个的，但他是看咱村确实太穷，人几辈子都没有出过达官显贵，从村头到村尾都是茅草房，既没有要砸的四旧，也没有值得大批大打的牛神蛇鬼，觉得显不出自己的能耐来，赶早离开了咱老烟筒村。我去公社开会，公社隔三差五地也讲，但我看到凡是搞这个的都闹得鸡犬不宁，地里没有人干活了，平常也没有人干杂业了，牛饿死了，羊饿死了，工厂停工了，学校停学了，那样下去能是社会主义？因此，我心里是坚决地抵制，每次向公社汇报，也是说一套做一套，这才让咱老烟筒有个安宁的日子。但现在，董黑子把张铁生请来了，那娃可不是张大年，张大年想出成绩，看不上咱这个穷村，因此，要去找更大的空间闹腾，但张铁生这个小娃娃可是屁事不懂，就图个热闹，我就不明白了，这黑子都这个岁数了跟着个娃娃闹腾什么啊！下午我从黑子家回来专程看了看报纸，现在，**********运动还是粘巴着，又有一些核心人物出来了，似乎火烧得更高了，我们老烟筒恐怕真难逃此劫难。
魏慧花认真地听着，想了想，说：天英，你知道咱们烧麦秸火是什么样子吗？
董天英说：麦秸火好点燃，不像劈柴引火难，但麦秸火燃不长，来得猛去得也猛，一忽儿就没有了。
魏慧花说：我们都活几十年了，我也算是看明白了，人这一生啊，和这世界上的各种物件是一样的，譬如有的人驴性子，他人就跟个驴似的。有的人牛性子，他整个人就跟个牛似的。干事也是这样，譬如这运动吧！以前你也是跟着党闹革命的，那潜伏在地下，等着解放军来，多稳的，多沉住气的，悄默声地就建好了自己的组织，团结了乡亲，就好像积累了一堆又一堆的柴火，所以解放军一来，说点燃就点燃了，且长久，国民党军就和热锅子里的蚂蚁一样，呼啦啦跑完了。而你看这**********运动，来得呼啦啦的，燥燥的，就跟这麦秸火似的，猛是猛了点，但我相信不长久，越是到了最猛时，越是快结束了。
董天英仔细端详了老婆，甚是宽心，说：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也觉得这不是个事。魏慧花正和董天英聊着，突然叫起来：不好了！衣服烧着了。董天英问：哪里，哪里？认真看了，果然是自己的一件旧中山服烧了个衣角，赶紧找水来浸灭了，不禁遗憾连连，说：咋恁不小心？多好的一件衣服。魏慧花说：这是啥不小心？火猛的时候和你说话走神了，才被烧衣角。埋怨董天英影响了她烤衣服，说：你快忙你的去。董天英就回到屋子里，继续徘徊起来。
这时，噹噹噹响起敲门声，一个清脆的声音说：你家咋一股失火味。是妇女主任韩颖来了。魏慧花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皇甫松、韩青云、董广亮、于老二、董金生、董金丁等人先后进入院子。因这些人经常来董支书家，因此，董狼狗一声也没有叫，反倒摇着尾巴跟在后面。董天英招呼他们先进屋，喊董老狗继续去守门，那狼狗低着头，极不情愿地往门口走去。刚到门口，就汪汪叫起来，原来是董黑子带着张铁生来了。
董天英和其他几个人都站在屋门口，转身看董黑子。董黑子咧嘴笑了，说：你们咋了？这盯着我？他话音一落大家的眼光就全盯着了张铁生。言外之意，今天不是党支部会议吗？这个人是谁，他是党员吗？董黑子就赶忙要介绍，董支书拦住了，严肃地训斥说：今天是党支部会议，不是党员的不能参加，也不用瞎介绍什么人。张铁生吃了个闭门羹，刚想讲一通道理争辩，董支书又说：不用多说，这是我家，今天我也不欢迎你这个客人，请你出去。张铁生说：我……他还没有说出下面的话，董狼狗汪汪地向他扑来。张铁生不住地往后退，董狼狗一直往前扑，咬住了他的裤腿不放。张铁生拼命挣扎，那狗就越咬得凶，好不容易才挣脱，转身就往外跑，董狼狗就又扑。张铁生就立即蹲下来，那狗就后退几步后，站住汪汪汪地叫。于是，张铁生只得蹲一下转身跑几步，再蹲一下转身又跑几步，直到跑到董支书家门口，董狼狗才不扑了。董天英冷冷地看着，一句也没呵斥董狼狗。董黑子脸像黑锅一样，眼光里是狠狠的光芒，斜着眼楞了楞董天英，一句话也没有说，却表达了无限愤怒。皇甫松打起哈哈来，说：支书啊！这是黑子带来的，想必也不是外人，快拦住那狼狗。董支书这才叫了几声吆吆吆，河南农村人唤狗的声音甚是奇怪，那“吆吆吆”的声音如“咬咬咬”。那董狼狗就走过来蹲在他旁边，兀自呜呜呜地示威。远处传来张铁生对着董支书家门的喊话声：董天英，你给我等着。
董天英不理会这些，说一声准备开会，便引着人进到屋子里去了。魏慧花慌忙给大家倒水，一人一碗白开水，众人围着董支书家的小屋桌坐了。这时，董狼狗又汪汪地叫了起来。一个声音说：支书，我们来了。是田翠的声音。董支书赶紧让魏慧花去迎接，说：快去把那狗看住，让他们娘儿俩进来。魏慧花赶紧去了。
田翠径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董山。
董山耷拉着头，像一只淋了水的小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