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丑春又来了，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傻呵呵地跟在钱媒人后边，偶尔半斜着眼皮，暗暗看杨絮，只看到杨絮冷邦邦，阴灰灰的脸就赶紧把头转过去。在钱媒人不知往家里跑了多少次，和杨絮妈成了老姐妹后，丑春就被带到这儿来了。
丑春第一次来的时候，杨絮把茶杯和水瓶弄得砰砰直响，好像这两个月来她跟喜哥联系不上全是眼前这两个人害的。杨絮妈知道杨絮心里不痛快，看着她黑着脸使性子，心里直冒火，在客人面前又不好必作。只能陪笑着，这孩子从小就毛手毛脚，洗个碗都弄出大声响来。其实，村里恐怕再没人比杨絮再轻手轻脚的了。杨絮看看丑春，他对杨絮的使性子好像不放在心上，只顾笑着。
丑春他们走后，杨絮妈就对杨絮发脾气，说你是越大越不像话了，你在外头受了什么气要带回家？我养你这么大倒让你使起气来了？说到最后，杨絮妈的声调提高几分，脸涨得发红。
杨絮见妈真的生了气，又难过又委屈，我气不是朝你发的。我是烦那两个人，烦透了。
烦？你烦人家怎么的？人家是我的客人，客人到家里就看你使鼻子挤眼睛？我可事先说好了，以后到家里来的，就是客人，没让你这样肿着脸的。他们到家里坐坐又怎么的？
杨絮心想喜哥以前来的时候，你不也给他脸色看吗？但这句话终究没说出来，不知这话一出口，会换来妈多少难听话。她只点着头说，那好，他们算你的客人，以后他们来，我躲开就行。
杨絮妈静了一会，想着这事说到底还是杨絮的事，还得她心里愿意。喜哥刚走没多久，她心里转不弯也是常事，得让她慢慢缓过劲来。她放软了语气，絮儿，你不是小孩子，有些事还用得着妈说得那样透？丑春这小伙子你今天算是看到了，人看起来有点呆，心性可灵着呢。你知道吗？当初你钱婶子怎么会突然就上门来说亲，而且走得这样勤？你下班跟工友们出来逛街，丑春上镇子买东西，远远看见你，就把你记在心上了。天天上镇子守着你跟随姐妹出来买东西。
杨絮心里一跳，他守着我出来？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想着自己跟姐妹们说说笑笑挑东西，有人远远盯着，浑身怪不得劲的。说这人怎么这样，尽干偷偷摸摸的事。
怎么是偷偷摸摸？人家诚心诚意守着你，十有八次你出了厂直接回宿舍，他是扑了空的。也不敢近前跟你搭话。有一次，正逢着你回家，他不远不近地跟着。刚好他有个亲戚在隔壁村，直跟到村边，他朝一个小孩子一打听，知道咱们家，又到亲戚家问了个仔细。回去就让你钱婶来说亲了，这是光明正大的礼数。你想想，一个小伙子这样辛苦跟着你，惦记着你，这份情谊难找。妈开始也不愿意的，毕竟他们家只是一般过得去，但这份诚心让我动心。
杨絮想，是钱媒人那张嘴让你动心吧？她撇撇说，是钱媒人跟你拉关系拉得好。
你不知道，你钱婶子也是让丑春感动的。她是个媒人没错，可也是丑春的本家婶子，才为着丑春的事走得这样勤。
他们怎么样是他们的事，我反正我腻烦他们。说好了，以后只要他们来，我就躲开。杨絮想着这个办法倒不错，心下有些得意，怪自个儿以前没想到。
絮儿！杨絮妈又提高声调，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该懂事了。你想想，喜哥这次是拜名师学东西去的，去的是外省，听说在一个什么名山古寺里，干的都是了不得的活儿。将来，他学成了点什么，就是爬上了枝头，说不定像他当年他爸那样，留在外头干活。你想想，在咱们这穷山村，他也就画画屋梁，雕雕床檐椅背之类的，能有什么大出息？你别这样缠着，会拖他的后腿，误他的前程的。
杨絮脑里嗡地一响，周围有什么东西轰隆隆地倒塌，妈最后一句话就是那让东西倒塌的闷雷、巨锤。自个儿拖喜哥的后腿，误他的前程？她轻轻晃晃沉重的头，周围的一切才慢慢重新清晰起来，但突然间又似清晰过度，以致于所有东西的线条都变得锐利无比，割得人眼神发疼。
杨絮妈见她表情迷茫，以为她开始回心转意，心下高兴，继续说着，絮儿，其它的咱们不管，说句实在的吧。喜哥人再好，再有本领，也是个听不见又说不出话的哑巴，这样的人当亲朋好友是行的，可做夫妻在一块儿过日子，那时麻烦事是说不完的。再说，传出去也不好听，好好的嫁个哑巴。知道的就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絮儿有什么毛病。你看看，咱们絮儿哪一样比别人差，长的……
够了，够了，别说啦。絮儿突然吼着嗓子，截断妈的话。杨絮妈这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凑过去想拉住她。
杨絮后退了好几步，面无表情地看了妈一眼，用袖子三下两下擦干眼泪，转身跑出门。杨絮妈倚着门冲着她跑远的背影喊了几声，见她没回头，也不敢再高声喊。怕邻居听见了，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
杨絮跑上西村后的小山坡，一头扎进竹林，抱着一竿竹子，久久地呜咽。喜哥，你现在到底在哪儿，难道真记不起给我来一点点消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她抬起头，不远的竹丛下，喜哥正站在那儿，向她晃着一只竹叶叠的小船，朝他点头微笑。这竹叶叠的小船是杨絮最喜欢的，可竹叶又小又软，她怎么叠也不如喜哥叠的好看结实。从小到大，喜哥不知给她叠过多少小船，他们拿着那些小船到溪边，看着小船顺水往下漂去。现在，喜哥又在给她叠小船了，他记得她呢！杨絮欢叫一声扑过去，她只抱一竿冰凉的竹子。脚下让一根竹笋绊得生疼，竹林里除了竹子就只有她。
你会拖他的后腿，误他的前程的。妈的话在竹林深处荡出来，回声绕来绕去的，拖后脚，误前程……
自丑春来过一次后，就经常来，总是挑杨絮回家的时间，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得知的。来的时候，大部时间是钱媒人和杨絮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丑春在一边傻傻地坐。杨絮就像她第一次说的，他们一去，就找个借口出门。他们进门的时候，杨絮脸色还是不好，但没再使性子。妈说得对，过门是客，她没理由使性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