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陪我回到了上海。
坐着火车离开川城的一瞬间,我想到自己就要和他长眠的地方永别了,而我的手空空如也,我未曾带走如他的一根头发丝儿大小的东西留作纪念。
每当想到我就这样走了,把他留在了这个城市,我的心就揪着疼。早知是这样,当初我们何必要相遇呢?
我没有资格带走他。
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属于过我。就像当初想要到看守所探望他一样,我不是他的直系亲属,被拒绝在了门外。而六年后的今天,当他躺在医院太平间时,我也没有资格签署任何文件,没有资格送他到殡仪馆火葬场,更没有资格张罗他的身后事。
因为他不是我的丈夫,而我也不是他的妻子。虽然我们那么相爱,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真正属于对方。我只能作为亡人的朋友,只尽到朋友的礼仪就可以了。
就像回到公司,人事科的小吴看见我很抱歉的跟我长篇大论的解释公司的规定,我请的十来天的假不能算作丧假,因为众所周知的丧假一定要是因员工本人的直系亲属亡故所请的假才能算作丧假,所以我的假只能计入事假中,这意味着我本月的奖金没有了,工资也会被扣掉一部分。另外公司的安抚金也是针对员工直系亲属亡故才有的,所以她很抱歉,我得不到那五百块钱。
她跟我解释这些东西,我觉得很无奈,却又要表现出我很理解公司的规定,我完全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又不能过分不在意,还得要露出些许遗憾,为没能享受到公司的福利而感到遗憾。关键可笑就可笑在有谁会想要享受这样的福利呢?
我并不需要为了那五百块钱,而让我的直系亲属们一一亡故;我们也不需要为了把事假变成丧假,而让我们的直系亲属一一亡故。
谁特么的在乎那五百块钱,谁特么的在乎那个假是丧假还是事假,谁特么的在乎公司的什么规定。
为什么要来给我解释这些东西?为什么要一再的提醒我,我最亲爱的人死掉了,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让人狂躁的解释。
可是分明每个人一见到我就面露同情。刘科长说话一向的无遮拦,“华华呀!好不容易找到个人要结婚了,你看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真是不幸。”转过身跟其他女孩子嘀咕着,“趁年轻早点找人嫁了,拖晚了什么奇葩事都能让你遇上,什么短命鬼呀,吝啬鬼呀,拖油瓶的呀,真是的。就像我,你们看,不知道怎么就晃到了四十好几,我是没遇上短命的,尽是些吝啬鬼。”
也要感谢刘科长那张嘴,人家说胖人心宽,没心没肺的轻一句重一句的,不断地来刺激着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就好似一块牛排,摆在刘科长的面前,等着她不断地撒点胡椒面,抖点辣椒酱,竖一叉横一刀的折磨,反而使它刀枪不入越加强大。
每当我走神的时候,她就会用胖手拍得我背气,或者从身后给我个熊抱,一样的背气。“华华呀,又伤心啦?可怜死了!呜呜——”再或者握紧肉拳头,凝眉看着我,唾沫飞溅的说出,“坚——强!”
每当我工作上出了纰漏,她总是急火火的跑来帮我跟人解释,“她男朋友死了,最近状态不好,原谅原谅哈。”或者帮着我广为宣传,“华华呀,三十几的大龄剩女,最近未婚夫死了,精神上受了刺激,大家多关照她,帮她走出困境,好吗?”弄得我的组员每天都在看我的脸色,有了问题也不敢来跟我提,直接越级到刘科长那儿,于是她就更加以为我的状态堪忧了。
公司里是刘科长,家里是妈妈。前后夹击,两头添堵。
我没有一刻空闲去思念李云,每当我将要陷入对他的思念中,刘科长和妈妈就会迅速将我从那个情境中生拉活拽出来。而我回到上海的一个多月就好像李云只不过是去出差了而已,我们俩都太忙而已,忙得没时间通话,没时间见面。我似乎就要忘记了他已经永远离开的事实。
妈妈自作主张的把我的东西从李凌云的公寓里搬了出来,我气得和她大吵了一架。
“你还住在他那儿,怎么走出来?什么时候能过上正常日子?”
“你不要管我……”我没有打算什么走出来不走出来的,继续上班做事,让日子就那样一天天的过。
有妈妈在我身边的房间里,我根本没有黯然神伤的机会。
她会给我炖各种补药,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像饮牛饮马那样强迫我一口气灌下去。中午给我送来油腻腻的煲汤,完全把我当个迎接高考的学生来对待。
晚上睡觉,妈妈会时不时伸手摸摸我的鼻孔,看我还有气没有,就像小时候在我脸上摸来摸去的抓蚊子那样。小时候的我会焦躁不安的哭闹,抱怨她弄得我没法睡,而现在,我一动不动的任由她的手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反正我也睡不着。
我稍微晚一点回家,她的追魂夺命电话就会打来,如果是加班,她会打电话去跟我的同事确认。我的妈妈拜托所有人注意我的动向。弄得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因为男朋友出了意外打算轻生。弄得人人见我都是先收敛起笑意或开朗,赶紧皱起眉头先可怜再安慰,“华华呀,想开呀,还年轻,一切往前看啊!”
连刘义斌那个家伙都打来电话问候我,“你想死呀?怎么还不去?准备怎么死,记得通知我。”他因为他姐姐举报被关了小半年,先是一个月拘留所,取保候审之后又劳教了五个月,后来肯定知道是我给她姐姐出的馊主意,本来想找我算账的,因为李云出了事也就作罢。
有次妈妈给我送午饭来,在电梯遇见刘义斌。妈以为他是公司领导,又在那儿拜托别人照顾我,说我工作忙,爱人又遭遇意外,希望领导能体谅我工作的疏忽。她有次听我接电话好像被某个领导训斥,心里就记下了,总想逮到机会帮我在领导面前求一求情。
她见到我就说,“我刚遇到你们领导了,我跟他讲,拜托他关照你。”
我一听就要晕死过切,“你跟什么领导讲呀?你讲什么啊?”我对妈妈的天真真是无语至极,她还当我是个小孩子,没完成作业,她就跑到老师那儿去跟老师解释,我生病了,所以作业没做完。
我问她,“你是想我丢掉这份工作吗?”我想妈妈再继续这样进进出出我的公司,干涉我的工作,我迟早没法混下去。
我语气太冲,妈妈的脸一下子拉长,她又该要骂我是“死短命”、“没良心的白眼狼”了。
“我辛辛苦苦这几年爬到组长的位置,好好干一年能挣三十多万,再往上,还能挣更多。你想我丢掉这份工吗?”我的语气缓和下来。
“能挣这么多?妈还以为你就是个打工妹嘛,真能挣这么多?”妈妈一辈子都在在意钱,跟她提钱,是转移她注意的最好办法。
“嗯,干得好年终奖就高,加平时的薪水一年下来差不多。”
“那……还嫁什么人,还要男人干什么?自己就能养活自己。”
“本来也没想靠哪过。”
“对呀,这样想就对老,谁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妈妈仔细的琢磨了一下我的表情,说,”不会想不开?”
“不会,本来也没有想不开。”
“嗯,妈相信你,我女儿就好好工作,多挣点钱,二天想到哪儿去耍就到哪儿去耍,想咋个过就咋个过,不一定非要找男人。”
“妈,你思想嫩么前卫所。”
“你妈我是哟,我不得像其他老太婆样逼你结婚生娃儿。我勒辈子是够老,跟你老汉过够老。女娃儿为啥子就一辈子困在婚姻头,除了男人就是子女,围到灶台旋一辈子。为啥子不能自由自在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妈妈最喜欢陈道明演的《围城》,经常都在说婚姻就是围城,她们那辈人是没得法老,人人都要进去。但是现在却不一定罗,年轻人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你二天如果遇得到对你好的,就像李云……”她突然住了嘴,担心的看我,看我会有什么反应。而我什么反应也没给她,于是她继续说着,“像他那样对你好的人,你还不是可以结婚。遇不到也没关系。想生娃儿,现在科学嫩么发达,还怕想不到办法麦?你小学那个叫曾倩的,你还记得到不嘛?先前生不出来,去做的试管婴儿,现在都好几岁老。”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是有这么个同学。
“你要生,妈来给你带,我们婆孙三个不是一样滴过。”
忽然发现妈妈如此豁达,她不知道已经在头脑里替我规划了多少种人生方案,她虽然没说出来,可是我知道,无论我将来过成什么样子,她都会在我的身旁支持我。我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她,眼泪一颗颗的滴落下来。她也动了情,用手轻轻拍我的背,说着,
“不要难过了,妈也不是让你马上就忘了他,只是不要太伤心,伤了身体。我看你更晚更晚的失眠,身体出了问题怎么办?妈还等到起你赚了钱,将来送妈到处去耍,让我也享一享我女儿的福。”
我用力的点点头,告诉她我现在就有钱,没过多久我就给妈报了个旅行团,她看我已经没事的样子,就放放心心的去西双版纳消暑去了。
我终于可以安静下来。终于可以和李云独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