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记忆永恒存在着一段过往,挥不去,也散不了,如同一把粘土,牢牢的贴在掌心。
北方小镇的冬天,寒风凛冽,古老的街道,空无一人,冷风带走了几片落叶,旋转着消失在了街角。
突然,一阵急促的奔跑声,由远及近。
男孩戴着一顶厚重的棉帽,寒风肆无忌惮的在他稚嫩的脸蛋上划开了一道道红印,他抱着两只手臂跑得很急,小嘴均匀的呼出一大团白雾。
得快点,快点…
他在心里默念。
“啊…”他惊喘,被一块突起的板砖绊倒,狼狈的往前倒去,抬起脸时,已布满灰尘。
但他的注意力却在怀里紧抱着的袋子上,坐在冰冷的地上,他忙打开布袋,里面是自己从镇子的医院给妈妈配来的药方子,药盒没有破损也没有遗漏,他才舒了口气。
还好药没事,呵呵呵。
他重新从地上爬了起来,突然,一阵强烈的风扑面而来,他往后踉跄几下,艰难的顶着风继续往前行。
温暖的屋内,仅剩一台昏黄的小灯照着整间屋子,凌乱的床铺里蜷缩着一个人形。
“咳咳咳…咳咳…”不断的传出揪心的咳嗽。
床榻前一台老式的取暖机呜呜作响。
“妈妈!妈妈!我来了,妈妈!…”男孩慌张的跑到了床边,将自己怀里的布袋一股脑的倒在了床上,他的棉大衣上沾着些许冰晶。
他缓缓走到取暖机前,烘了烘自己冻得通红的小手,转眼看向床铺上的母亲,轻声道:“妈妈,起来吃药吧。”
因母亲发烧发到三十九度,父亲又常年在外,年仅七岁的孩子就成了唯一的担当,独自去镇上买药。他说完,将棉被拉开一条缝,见母亲一脸潮红,忙小心翼翼的把她扶了起来:“妈妈,我扶你,来。”
“谦灏…咳咳,咳咳…”
“妈妈,我去镇中心医院给你买的药,医生说你要多吃点维生素C的水果,我还特地买了几只橙子。”小谦灏把一板药片拨开两粒,又走到木桌前,踮起脚尖才够着了保温瓶,倒满一杯热腾腾的清水,再次端到了文青梅嘴边。
她虚弱的看向他,纯真的黑眸映现出另一张脸,她不禁鼻酸,没再想那么多,接过小谦灏手里的清水和药片。
满意的看着她吃完药,他像个小大人似的,扶她躺下,帮她掖了掖被子:“妈妈,你睡吧。”
“谦灏…”
“嗯?”
“不要离开,不要离开妈妈,好吗?”
“妈妈,我不走,外面好冷呢,呼呼。”
望着眼前渐渐懂事的儿子,她的瞳底腾起一片水雾,谦灏出生还未满月,父亲就去了遥远的城市打工,从此再没回过家,或许在他年幼的大脑里,父亲的形象早已磨灭。
“要是爸爸在该多好。”
不知是他的自言自语吵到了她,又或是自己在梦境中,她努力抹了抹眼角,取暖机边正在不停搓着冰冻手掌的小谦灏淡淡的说出口。
他并不止一次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但她给他的答案永远是不确定的。
“谦灏。”她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手去。
小谦灏缓缓转过脸,她微凉的指尖轻触到自己的面颊,四目相对。
“答应妈妈,别再去想爸爸了好吗?”
而小谦灏并未理会其意:“妈妈,等我长大了就去上海找爸爸,我好想爸爸呢。”
家里与母亲相依为命,小小的内心却一直憧憬着父亲所在的城市,为此,他非常刻苦的学习,那只小书包从一年级到初中,已经洗得泛白。
邻居大琪是个热心的大娘,看着他的成长很多年,每次路过自家院门前都会招呼几句:“小灏子又去上学了哦,今儿个可是周末呢。”
他站定,乖乖的做了回答:“嗯嗯,老师说有补课,我想去听课。”
“你门门都过关了还去听呀,真用功,等你学会了来咱家教教我们小宝好不好?”
“好。”
……
他喜欢交朋友,但却没有人愿意靠近他。
大槐树是他童年唯一的陪伴,他时常搬一张小板凳坐在树荫下,呆呆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几个小伙伴玩着各种游戏,欢歌笑语。
“我也跟你们玩好不好。”
“不好,你是坏孩子坏孩子。”
“就是就是,没有爸爸要的坏孩子!”
他被一群人包围着,眼前晃动着的是陌生稚嫩的面孔,尽管不停的解释着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从,最终只剩下冷风中的自己。
五十四
年级越往上,功课也逐步复杂,但对于从小就有基础的谦灏来说,是绰绰有余,他依旧在班上得到奖状,但也依然得不到大家的认可。
孤单的校园生活,他早已习惯,也不曾想会有谁闯进他的生命里。
“我叫乔梦暄,我刚从日本转学到这里,想和大家做朋友,嘿嘿。”简单的自我介绍过后,乔梦暄调皮的做了个鬼脸,底下议论纷纷。
初见到她,他正百无聊赖的托着腮看向窗外,枝头的小鸟吱吱叫个不停,他有些心烦。尔后,脑后顿时出现一个清脆的嗓音:“我能坐在这里吗?”
他回过头去,眼前的女孩白皙的脸蛋上镶嵌着两枚珍珠般的眼睛,却带着小小的倨傲,灵气逼人,他恍惚的点了点头,从此他们就成了同桌。
他学习很好,不偏科;而她语文很差,每次小测验总要重考。
“你教我语文好不好,我不想再不及格了。”
“嗯。”乐于助人是他的天性,当然是一口答应。
于是,每天放学,都会看到两个紧依的身影,坐在窗边,他耐心的给她解答着中国文字的精髓,她也越来越崇拜起他来,只不过对她不解的是——为何他没有朋友。
她在一个明媚的午后,问他:“为什么他们不愿意跟你玩?”
“我是坏孩子。”他低着头,不假思索的说出口。
“那以后我们做朋友好不好,你教我语文,嘿嘿,因为我从小在日本长大,对于中国历史并不是很了解,你别嫌弃就行,嘿嘿。”
他抬起小脸,不可思议的看向乔梦暄纯真的笑脸。
她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感激。
乔梦暄的出身是书香门第,父母都是受过高等教育,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经常在墙上涂鸦作画,爸妈却从不责怪她,夸她很有绘画天赋,所以在她四岁时带着她去了日本学画画,可以说是她十六岁以前的童年都在日本度过,对于中国的一切并不了解。
也因为这样,在学校里,她不被同学看好。
比她高一个头的男生魁梧如树,一把把她推到了墙角,他身边几个男生女生都以不怀好意的目光盯住她。
“你个小日本鬼子,说,来中国探讨什么国家机密!”
“我,我不是,”她被眼前的景象吓懵,眼泪被逼了出来。
“从日本来的肯定没好人!”
“别跟她废话,老班的钱包肯定在她身上!”
魁梧个子的男生使了个眼色:“搜!”
随即,所有人都一拥而上,拼命撕扯着她的头发、衣服,她不断的挣扎着,哭着喊着:“你们放开我!真的不是我拿的!呜呜呜…!放开我!呜呜!”
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喊叫——“放开她!混蛋!”
谦灏在教室里为了还乔梦暄一个清白,他不停的搜寻各种线索,最终将嫌疑人锁定在杜渲煜身上,在他拼命逼问下杜渲煜终于说出口,都是那些人逼他这么做的,要不是这么做,他们不会放过他的妈妈。
谦灏知道一切后,顾不得杜渲煜的忏悔,发疯的跑去找乔梦暄,在三楼的走道里看到这一幕,他用尽全力推开那些人的臂膀,伸开手臂用自己所能罩得住的力量,冲那些人喊着:“你们都滚!不要碰她!”
“沈谦灏你别胳膊肘往外拐,这女的是日本来的,肯定不是好料!钱包一定是她拿的!”魁梧的男生叉着腰,理直气壮的看着他,愤怒的气息让两片鼻孔隐隐颤动。
“她不是日本人,她是我朋友!”
“朋友?狼狈为奸?”
还未等谦灏说出真正拿钱的人是谁,所有人把气都出在了他身上,一顿乱打乱踢,他蹲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任凭自己瘦小的身躯去抗那些力气。
乔梦暄焦急的在一边跺着脚:“你们别打了,别打了呀!”
那天,要不是老师出面,谦灏也许会住院,那将又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他的家境并不富裕。放学以后,乔梦暄帮着他消毒创口,他不断的吱声喊着疼,她一脸抱歉:“对不起…”
“你又没有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没偷就没偷嘛,干嘛不说出来。”谦灏揉着自己吃痛的额头,还不忘转过脸来责怪她。
望着他为了自己那么拼命甚至连生命都不顾,她不禁鼻酸,哽咽道:“谢谢你。”
“你没事就好。”他努力冲她扬了扬嘴角,但很快又被伤口的撕裂疼得嗷嗷叫。
往后受再大的风雨也不怕,毕竟自己曾被这段时光温柔对待过。
五十五
乔梦暄提着一篮水果站在沈谦灏的家门口,犹豫了很多时候,手臂抬起又放下,终究没有勇气按下门铃。
现在的自己是否还有权利关心他呢,她咬了咬牙,回过身去。
“梦瑄?”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她回过头去,刚巧碰见文青梅早起开门,她舒心的笑了。
“快进来,嘘…灏灏还没醒呢。”文青梅热情的招待了她,她跟着走进了屋子,四下环顾,继而将水果篮放在了桌上。
文青梅略显责怪的挤了挤眼:“来就来嘛,带什么水果,呵呵,多见外。”
她轻笑:“昨晚谦灏有点喝多了,等他醒了让他吃点水果,对身体有帮助。”
“好好好,梦瑄,你这一路上碰到堵车没,这边一大清早的堵得要命呢。”
“还好,我坐地铁来的。”
与此同时,房间里的窗帘被拉了起来,躺在床上的沈谦灏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前的是自家的天花板,他坐了起来,脑袋一时涨热,很不好受。
怎么又想起这些了呢。
明明应该忘记的事情却仿佛跑到了天花板上,像放电影似的在自己眼前一晃而过,他待情绪平息下来,转过头,屋外似乎天亮了,阳光充裕的样子,他起身拉开了窗帘。
顿时,一道刺目的阳光照得他再次回过身。
他像往常一样,推开房门,看到的人却万万没想到,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仿佛时间静止了,她为何会在这里。
“谦灏,你醒了?梦瑄过来给你送点水果,快起来洗漱洗漱。”文青梅在一边吆喝着几声。
“发什么呆呢,还不快去刷牙,没礼貌!”
擦肩而过时,他头也没回,轻声问了句:“你怎么知道我家的。”
“伯母告诉我的,说让我多来看看。”她同样小声的回复,但语气中却透露着胜利的骄傲。
他轻撇起嘴角,二话不说的朝卫生间走去。
文青梅招呼着乔梦暄坐到了沙发上,待沈谦灏洗漱回来,她想了又想,忙说:“你们先聊,我去买菜。”语罢,她便往提起电视柜的小包,准备出门。
沈谦灏探了探身子:“妈,不用买很多的,我还不知道今晚加不加班呢。”
“好嘞,我知道的,走了昂。”
待门被带上,沈谦灏站起身,侧了侧头,轻声道:“你先坐会,我去收拾屋子。”
“你就这么对待客人吗?”乔梦暄当机立断的质问他。
犹豫了会,沈谦灏轻轻舒了口气,重新坐到了沙发里,目光却始终不敢与之正视,继而他轻叹:“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看着他淡漠的侧脸,焦急地脱口而出,似乎注意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坐正,淡淡地说:“我一直期待那种生活很久很久了,但真的得到了这些,却感觉到这些又不适合我。刚结婚那段时间,我想要什么就可以买到什么,我好像很满足的样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发现我拥有的太多,缺得也太多,这些缺失的东西用钱也买不到。”
沈谦灏不禁插嘴:“是什么?”
“陪伴。”乔梦暄缓缓看向他,“谦灏,现在想想,他不及你的好,我们…我想…”
未等她说完,沈谦灏倏地站了起来,抬起手臂,揉了揉她的头顶,温和的说:“都过去了,别想这些吧,走吧,我送你到车站。”
她怔怔的抬头看着他,再也没有说下去。
临走时,从她的口袋中滑落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掉到了地上。
“这是什么?”沈谦灏疑惑的拾起。
刚打开了一半,未看清写的什么,乔梦暄突然惊慌的跑了过来:“别!这是我的…我的东西…”她一把抢了过来,重新折叠得好好的,揣在怀里,一脸被吓到的表情。
也没多想,沈谦灏轻笑:“东西别忘拿,走吧。”
“嗯。”她恍惚的点了点头。
五十六
凝香在屋内收拾着行李,抬起头,窗外已是黄昏,她不禁轻叹,突然有些舍不得这几天的旅行了,她最喜欢的便是大海,三亚又一次给她增添了美丽的回忆,此刻却像与爱人分别似的。
耳边传来敲门声,她回望,门并没有关上,只是秦漠出于礼貌站在门口,特地敲了敲门才向她走近。
“想回家了吗?”他问。
她抬头冲他点了点头。
“你还没玩够吧?”
她轻轻摇头。再依恋外界的美景,都不及家里的温暖,何况谦灏还在家等着她呢,还想早点吃到他做的饭菜。
秦漠勾起嘴角:“明晚有烧烤大会,我带你去。”
还没等她点头答应,他就这么霸道的替她擅作决定,临出门前冲她望了一眼:“就这么说定哦,明天晚上七点我再上来。”
天哪!可是,她想回家呐,秦漠,你这个霸道自私的家伙!
第二天,她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给谦灏发着微信:今晚有个烧烤大会,对不起,老公。
等了很久他都没回,她再次滑开屏幕,电话就进来了,她激动的接了起来,电话那端很安静,像是在他们的房间里,只听他的嗓音有些沙:“玩得开心就好,少吃烧烤,这些没好处的,等你回来,我做你最爱吃的一桌子菜。你们领导的正事忙完了吧?他…没…对你不好吧?要是让我知道,我可饶不了他,哈。好了,不说了,我妈喊我去洗漱了,媳妇儿别玩太晚,明早还得赶飞机呢,我们在家等你回来,乖。”
她听着听着,眼泪不知不觉爬出眼窝,直到电话被挂断,她才吸了吸鼻子。
看了看时钟,快七点了,她忙擦干眼泪,调整好情绪,秦漠已站在门口,她抹眼泪的场景被他尽收眼底,只是他装作没看到,微笑着向她走了过去:“到点了,我们走吧。”
她做了个深呼吸,点了点头。
烧烤大会举办在海边,不少参加的游客们嬉笑成群,很多都是三口之家来的,孩子们追逐打闹,父母则在忙碌着布置烧烤架,沙滩的正中央摆着几根粗粗的木头,燃烧着熊熊烈火,几个烧烤架散布在周围。
吹着夜间的海风,吃着烤好的食物,无疑不是一种别具一格的享受。
凝香第一次做烧烤,笨拙的将一串肉串摆在架子上,任凭炉火慢慢的炙烤。
“你这样不行呢。”秦漠突然出现在她身后,“这可是大火,这样很容易把肉烤焦的,烤焦就不好吃了哦,来,我教你。”
她显得极为木讷,只得任由他在身后环着她,抓着她的两只手,反反复复的翻着肉串的两面,火光映着她的脸,他轻柔的动作使得她缓缓向后看了过去。
火光在他漆黑的瞳底不停跳跃,他的呼吸萦绕在她的耳畔,那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秦漠的身影渐渐幻化出另一张脸,她微许错愕。
“怎么了?”秦漠感觉到她的视线,与她对视上。
她立刻转过脸,慌忙将视线回到半熟不熟的肉串上。
继续翻滚着肉串,静静等待变熟,秦漠伏在她的耳边低语:“你还是那样笨哦。”
她惊怔。
眼前仿佛回到了多少年前,同样的话语,不同的场景。
“你还是那样笨哦。”
……
灿愈,灿愈,为何那种口吻与他一模一样呢,为什么,是因为太像了所以会想起他吗?
她终于转过头,惊讶的看向秦漠,而他未等她反应回来,低头吻上了她的唇瓣,轻轻的用舌尖摩挲着她的下唇。
她并没多想,缓缓闭上眼,享受着唇舌交融的美好。
摆在烧烤架上的肉串“滋滋”冒着油泡。
结束了烧烤大会,夜色已深,他送她回到了二楼的房间,她却拉住了他的手臂,他回过头去瞅着深深低着脑袋的她。
灿愈,是不是你,求求你告诉我,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你。
她不安的咬着唇。
秦漠微笑道:“你是不是把我认作你的谁了?但我并不是他哦。”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凝香蓦地抬起脸。
“但我想,我有喜欢你的资格,”继而,他向她扬起了骄傲的微笑,“晚安,明早还要赶回上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