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鱼竹轮消失好几天了,忘记几个日夜,他再没有叩响她的房门,没有邀请她一同去搓一顿夜宵,凝香突然有点担心起他来了,他看着乐观的模样却承受着常人无法比拟的痛楚,承受着病魔的折磨。
那段一个人的时光,她时常倚靠在窗边,凝望着不远处郊外的山脉,清雾缭绕。
她在想什么呢。
“明天,早上,十点民政局见。”
沈谦灏的话语那么突然的闯了进来,她的眼前顿时模糊,只看到那双漆黑到令她惊惧的眼眸。
还有,那个女人,乔梦暄…
“我是不想纠缠谦灏,但是我肚子里的小东西并不这么想哦。”
董凌薇说过,她和董灿愈并不是亲姐弟,她是他父亲从福利院领来的孩子,原本孤独的她遇到了他,成了她的唯一。
似乎与凝香有过关联的两个人,或许都触碰过的两个人,都会有人来阻止她。至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令人排斥的人,她或许真的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这么想着,慢慢地,眼泪爬上了眼窝,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
她好想回家。
小肚子突然有股涨热,隐隐地作痛。
她紧皱起眉。
去医院检查了,听不懂俄语,和医生比划了半天,他竟然说了中文,还说自己曾在中国留过学,害得她白忙活。他用中文告诉她,只是有点落红,没什么大碍。随后让她到注射科打了一剂保胎针,就能回去了。
望着手中看不懂的病历。
孩子,对不起,妈妈不该想起那些过往,让你也难过了是么。
回到旅馆。她刚掏出房门钥匙,才发现门锁是开的,门虚掩着一道缝,她小心地推开,惊喜地看见鱼竹轮正坐在沙发里按着遥控器转换电台,他看到她来了立刻堆上了一脸笑容:“你回来了,去哪了?”
时隔几日,他的眼角似乎浮起几丝忧愁,平添了几分沧桑,她怔在了原地。
他放下遥控器,把脑袋轻轻仰在手臂后:“这几天一个人出去逛了会,没和你说,真抱歉。我的脑子被太多东西塞满,想明白了再回来找你,但你房间上锁就问了老板要了备份钥匙。”
她恍然大悟,轻轻松了口气。
走了过去,看了一眼电视正在播放的节目,完全听不懂,只得坐到了他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对她说:“我想了好久,想到读书时我和她是有多快乐的生活,还彼此有了约定,又想到她明知道我的病情无法挽救而假装不知情地离我而去,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傻。”
是啊,是很傻,她在心里低低责怪。
瞥眼却看到他的脸上呈现的并不是悔过的表情,而是另一种坦然,他轻轻地笑了,目光里盛满温柔:“但能怎么办呢,我已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了,如何提起恨。昨天我又去了瓦西里,乞求上帝保佑那个男人能替我带给她幸福,不要像我这样受尽苦难折磨,如果真这样,我也称心如意了。”
……
她想到这里,没有办法控制住泪水的翻滚。
安静地站在这个广场上,没有人停下脚步留恋她了,也没有人问她怎么了,任凭她独自流着泪着。
她抬起手臂,拼命抹了一把湿湿的脸颊。
“凝香…”一阵轻微的呼唤,如同来自遥远的天籁,促使她转过头去看。
……
她还能记起鱼竹轮临走时的场景。
微卷的亚麻短发、洁白的衬衫、泛白的浅蓝牛仔裤以及手上始终抱着的宝贝相机。
他在对她笑。
尔后,他说:“知道我为什么会带你再来这里么。”
她摇头。
他的目光缓缓地转向前方,似乎落在了教堂的背后,他伸出手指:“那边的方位是北京,是中国。我研究了好几天的地图还不知道准不准呢,呵呵。”
“也就是说,”他用沙哑浑厚的嗓音说,“沿着那条路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就一定能到北京,就能,就能再见到她。”
他的声音愈渐虚弱。
凝香望着他指的方向,东方的太阳正缓缓下落,天地万物被一层又一层渐变的金黄所覆盖。
眼前他的手指也随着太阳的下滑而下滑。
她错愕地转过头去。
他微笑着合上了眼,直到手臂完全搭了下来,他的嘴角还带着满意的笑容。
清晰的一幕再次呈现眼前,直至他全身闪烁金光渐渐消失不见,凝香才从回忆里清醒,她再没有了哭泣,看到那么平静的他仿佛没有任何的遗憾亦或是任何的眷恋,就这么去了,她的内心仿佛得到了一丝抚慰。
如果说真有遗憾,那就是他没有和自己爱的人走到底,但是,人生拥有过一段美好的记忆,比想要的结果还重要。
鱼竹轮的葬礼她没有去参加,他的父亲千里迢迢从中国赶来,他的母亲也从遥远的国度放下一切活赶了回来,家里那么多亲戚都沉痛的低着头悼念,她能想象得到他母亲哭得天昏地暗的场景。
葬礼的那一天,凝香独自来到莫斯科最高的楼顶。
狂浪的风吹起她的短发,何时将头发剪短的她早已记不得,都说“三千烦恼丝”,她来到这里是想彻底放空自己,原本想剪断一些烦恼,剪断一丝牵挂。
好像并没有改变什么,反倒变得更忧愁,实际上她并不是什么风度翩翩的诗人,再忧愁也无法谱写出唯美伤感的句子。
在莫斯科的屋脊遥望着不远处的落日,二十六年,她亲眼目睹了一些事实,一些悲欢离合,想不到会在异乡再次看到痛苦离别。
Leo,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在心里对着那渐渐泛红的落日说。
九十
飞机行驶于云端之上,越来越高,她的视野被窗外层层叠叠的白云覆盖。
凝香调整了一周的心情,整顿好一切回了上海,独自下了飞机,走出安检口,这个国际化大都市每日每夜都在以最快的步伐前进,留下她一人停滞不前。
她轻抚上小腹,孩子也快四个月了,有时她都能感受到肚子在隆起。
褚凝香,你要重新开始一段人生了。过去的一些画面如同走马灯,在她眼前不断的掠过,又仿佛有无数个自己分裂成各种影像,在脑海里奔跑起来,她轻皱了皱眉,摇晃了下脑袋,在机场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她回到了自己的家,答应过自己要陪着两位老人不离不弃。
沈谦灏过得怎样,她走了以后他怎么样的生活,她不想知道,也没有资格关心了,他俩带给彼此的只有一段失败的婚姻。
她背着包,敲响了自家的门,她用练习好久的微笑等待着家人的迎接。
师莉君一开门,先是愣了两下,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哭着抱住了她。随后,她帮她把行李拉进了客厅里,家里什么也没变。
“凝香,终于盼到你回来了。”褚胜海坐在沙发里,老泪纵横,放下了报纸看向她,“家里什么都没变动,就等着你回来。”
她感动地点点头。
师莉君立刻跑到凝香的跟前,低头摸向她的小腹,关切地问:“凝香,为什么不早说你怀孕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妈妈,要不然妈妈就去找那家伙了,说啥这婚也不离的了。”
她忙摇了摇头,她已经不想提及过往。
褚胜海叹了口气:“哎,现在说什么也没用,离了就离了呗,可你为什么不把孩子做掉呢,要是往后再找人家,很少有人要带着孩子的。”
她垂眸,她想她再不会结婚了,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她要和他一直过下去,他已经成为了她的全部。
“凝香,你知不知道啊…”
“莉君!别说!…”
凝香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又看看褚胜海嗔怒的面容,他们似乎有什么事在瞒着她,她想问但想想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想念的话,也没去多想。
褚胜海放缓了脸上的怒容:“女儿回来就好,别的都不重要了。”
凝香微笑着点点头。
她有好久没打理花店了,自从离婚后,店的一些资金都是褚胜海他们的退休金凑起来替她偿还的,心里总是有点对不住二老,从今天开始她要重整花店,打开即将生锈的铁锁,她忙活了一上午的大扫除。
“凝香姑娘,您这么久上哪去了?”
“好多顾客想买花,一看您这关门了都失望的要死哦~”
……
生意突然比以前更好了,不停有顾客进来光顾,凝香忙着收钱找钱。中饭也没怎么吃,准备结束上半天的营业就回家吃饭,刚才师莉君发短信来说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她便送走最后一个顾客,关了店门。
马路边的人们各个露出或急迫或散漫的表情,行色匆匆的样子;地铁口不断涌现人潮;红灯绿灯交替闪烁…
她往对面的车站走去,穿过宽敞的马路。
“凝香!”
一阵清晰且熟悉的叫唤传进她的耳朵,她倏地回头,那一瞬间她以为是在做梦。
在看到沈谦灏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呆若木鸡!
他的眼里仿佛只看到了她,朝她飞奔而来,完全忽视了身后的绿灯正在不停闪烁!
“褚凝香!…”他大声叫着她的名字。
他们不是已经没有关系了吗?再见到又怎么样呢,她这样想着,头也不回的继续往车站那边快速走过去。
“凝香!凝香!!…!”
他执着的喊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后来,她的耳畔忽闻一阵急促且刺耳的轮胎摩擦,随着人群的阵阵唏嘘,有女人失控尖叫了起来,她立刻回过头去!
眼前仿佛看到了一条短浅的抛物线——他被一辆疾驰而来的大卡车撞飞!
腾飞,落地,那一瞬间她所有的记忆都随着眼泪跑了出来。
不要!不要让她再看这些了!
“谦灏!!!——”
她竟然叫出了声,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绝望。
整个世界仿佛在上演一场惊天动魄的哑剧,凝香飞也似的奔跑到大卡车前,脚尖迈进了血泊中。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上前扶起满身是血的沈谦灏,眼泪喷涌而出。
“谦灏…呜呜呜!…”
他的头躺在她的臂弯里,虚弱地撑着眼皮,嘴边不断冒着鲜血,她慌乱地替他擦去了一点又溢了出来。
目光无神的瞳孔里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凝…凝香,你…”
他吃力地抬起手臂,在触碰到她脸颊的一瞬间无助地落下,眼皮最终还是耷拉下来!
“谦灏!!你醒醒,呜呜呜呜!”
九十一
沈谦灏被好心人叫来的救护车送进了医院,她一路陪同过去,她的臂弯早已被鲜血浸透,木然地瞅着车厢里的白色。
还好命保住了,当医生问起她是否病人家属时,她怔了下。
恍若几个世纪之久,她默默点了点头。
凝香坐在病榻边,凝视着床上的他,头部包扎着白色的绷带,脸上、身上到处可见伤痕,她有些不忍去看,刚好听到门口文青梅苦苦哀求着医生:“大夫,求您,救救我儿子吧!求求您了。”
医生一脸为难:“他的命是保住了,但还有残留的淤血在他的颅内,并且靠近延髓部位,我们暂时不敢动刀子,所以这对他来说会有什么后遗症我们无从知晓,只能看他今后的造化了。”
她哇地一声哭倒在医生的脚边,医生手足无措。
“他爸就是出车祸死的,就剩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了!呜呜呜…大夫,求求您了救救他吧,我就这一个儿子!呜呜呜呜…!”
“女士,您先起来…”
最终她是怎么浑浑噩噩到的病房,凝香并没去在意,只是当文青梅平静下来之时,她听到她哽咽着嗓子问道:“为什么是你。”夹带着冷漠的嘲讽,以及浓浓的鼻音。
凝香没有去看她,木然地望着还未苏醒的沈谦灏。
“是我们的报应么。”
她怔怔地转过头去,瞅着她似在自言自语的嘴唇。
“我看错那个女人了,我万万没想到她会和我儿子玩这种把戏,”然后是她深深的吸鼻,眼角泛着光,“幸好没结婚,幸好,幸好…”
凝香的记忆又回到了在马路上偶遇的他,眼睛里藏着一种不想被人所知的狼狈,他和乔梦暄不是旧爱吗?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时钟滴答滴答地走过,敲在了她的心上,她深深凝视着眼前的沈谦灏,有些失望地垂下眼,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他依旧没有醒。
如果醒了,她该是喜,或是悲,又该说些什么。
他清晰的发际线,棱角有度的面容,仍然是她爱过的模样。
她伸出手臂,指尖轻轻碰触到他的脸颊,眼泪就莫名的掉落下来,她立刻缩回了手。
“谦灏…”
醒醒好么,其实我想对你说很多话,哪怕我们再回不到从前。
她的心这么说着,凑过去,握住了他浑厚的手掌,依旧是她过去迷恋的温度,尔后紧紧地与他十指紧扣,重拾这么一小段的美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