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梅园到乔园,先要穿过田径场、晓南湖,然后是瘦竹园狭长的石板路。中间隔了足足有两华里,周鹿鸣一路小跑,身上有些汗湿了,微风拂过,额头上就凉飕飕起来。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在这种感觉里欣赏眼前的世界。来过师大的人都说,师大怎么看也不像一所学校,亭台楼榭,小桥流水,越看越像哪个王公贵族家的后花园。来过师大的人也说,师大就该是这个样子,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在晓南湖的暮色里,在瘦竹园的和风里,读书,散书,然后恋爱。
师大的景色,周鹿鸣是早已见识过了的。从第一次送哥哥到这里读书,到最近一次来这里,他每一次都要好好得游览一番,就像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一样。他多么地希望,自己也能像哥哥剑鸣一样,在师大博雅楼的某间教室里,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课桌,然后兜里揣着校园卡,神态自若地出入书香馥郁的图书馆,在“滴”一声的扫描声里,潇洒地拿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籍。
他也常常想,如果命运呈现的是另外的二分之一可能,自己穿梭在师大校园,参加一个又一个的社团活动,而哥哥却在烈日下扛着沉重的货箱,自己是否真的就能在那“滴”的一声里表现得足够潇洒。命运总是如此的偶然,一枚小小的硬币,竟让他走上了父辈和自己都极力想摆脱的生活道路。
他恨那枚硬币,也感谢那枚硬币。他不知道当初那个近乎儿戏的抉择是否正确。但他从没有过丝毫的后悔,他爱哥哥——当硬币倒下的那一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乔园是师大人文学院的女生公寓,被男生们戏称为公主楼,有点“铜雀春深锁二乔”的意思。于是有人调侃说师大的领导们定是想把全校最美的姑娘都“收押”在这里。果然,乔园不负重托,学校有名的几个漂亮姑娘,多半来自人文学院。每到晚上10点,临近学生公寓关门的时候,全校所有女生公寓中,数乔园楼下驻足的男生最多。他们一个个恋恋不舍的看着自己的女友上楼,眼神里情意绵绵。
周鹿鸣赶到乔园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几百个男女学生手里正拿着五花八门的水果砸向楼下水果店的卷帘门,嘴里喊着整齐的号子,间或夹杂着某个男生的国骂。
卷帘门前,一个身材矮胖的“小胡子”,在几个保安的簇拥下,做着半是讨饶,半是威胁的谈判。但任他喊破了嗓子,学生们也仍旧不为所动。他的男低音官腔很快淹没在学生们愤怒的咆哮里了。
鹿鸣一眼就看见了人群最前面神情激愤的剑鸣。剑鸣身后,一个气质淡雅的女孩,小声向他嘀咕着什么。女孩扎齐肩马尾辫,目光清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怯,仿佛随时随地准备迎受让她惊讶的事情。而嘴角的“小漩涡”又打着卷儿,似笑非笑的,透着惊人的坦白和纯真,但很快就收敛了。好像笑久了就会失重。
人群太过吵闹了,剑鸣并没有听见弟弟的喊声。倒是身后的姑娘先看见了汗涔涔的鹿鸣。虽然剑鸣给她说过自己有个双胞胎弟弟,但当她看到鹿鸣的时候,目光还是不停地在这对兄弟间来回摇摆,仿佛要窥探出哪一个才是真的一样。鹿鸣向姑娘笑了笑,拨开众人挤了过去。剑鸣太过投入了,姑娘连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他竟毫无察觉。姑娘指着剑鸣,向鹿鸣无奈的摇摇头,笑了。“这么好的水果,扔了多可惜啊,”鹿鸣顺手拿起一个西红柿自顾自地吃起来。
“你就说鹿鸣吧?和你哥哥长的真像,简直难以置信!”姑娘微微斜着头说。
“是的,我是周鹿鸣。你是哥哥的同学吗?”
“不是,我是历史系的,和剑鸣在社团认识的,我叫关琳。”
“这里怎么了?学生们怎么都这么激动?”
听鹿鸣这么问,关琳就摇着头,示意鹿鸣跟着自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站到了乔园门前的一棵紫槐下,原本温和的她言语里也愠怒了起来。
原来,乔园楼下的这家水果超市,是师大的情侣们时常光顾的场所,传言老板是校长的小舅子。两天前,法律系的一对情侣来店里买香蕉,付款离开时不小心碰落了一只菠萝。男孩还没来得及道歉,老板就骂骂咧咧起来。
男孩觉得在女友面前失了面子,也不轻不重的回了几句。熟料老板拦住店门,一个电话,扯来了七八个社会青年,光天化日的竟然在校园里把小情侣追打了两百多米。结果男孩胫骨骨折,女孩肝脏破裂。校方得知此事,对小情侣先是物质利诱,继而威逼恐吓,打算把事端冷处理了。哪知当日这一血腥镜头刚好被学校摄影协会的一名学生拍了下来,很快便在“沂蒙青年”BBS上传开了,一时群情激奋。
这激愤的人里头,就有好打抱不平的周剑鸣。剑鸣在学校小有名气,一篇慷慨昂扬的“战斗檄文”挂到腾讯个人主页之后,不到两个小时,就被转发了三千多次。剑鸣在帖子里呼吁大家次日到水果店前示威,向店主和校方讨个说法。
剑鸣是个暴脾气,最见不得这些蝇营狗苟的事。示威前,周围有不少同学朋友劝阻,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校方随便动动手脚,就可以让他们这些在校学生有苦说不出。剑鸣可不听这个,再混的水,他也要趟它一回。关琳不消细说其中的细枝末节,鹿鸣就已经明白了个大概——他太了解哥哥的脾气了。
还没等关琳说完,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快看,”关琳指着水果超市楼上的窗口,“校长来了!”
一个秃头的男人从窗户里伸出头来。
“同学们,要冷静,要相信学校,相信老师,我们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严惩肇事者,给大家一个满意的——”
话还没说完,人群里飞出一个西红柿,正砸在秃头校长的眼镜上。
“滚下去——滚下去”,学生们的号子一浪高过一浪,丝毫没把校长放在眼里。
他们已经压抑得太久了。
学生们继续从各个教室、公寓涌过来,人群越发骚乱起来。乔园对面的楼顶上,不知是报社还是电视台的记者,已经忙活了起来。秃头校长躲到窗户后面忙着打电话,旁边一个瘦高个帮他擦着头上的水果汁液,场面十分狼狈。
十几分钟后,学校保卫科的十几个保安已经站到了人群前面,试图把冲进店里的学生们往外围撵。鹿鸣这才意识到,原来水果店的老板此时正在店里。场面眼看就要失控,二十几个赤手空拳的保安是绝对挡不住一千多个用水果武装起来的壮小伙的。站在最前排的学生已经和保安们有了肢体接触。鹿鸣和关琳不禁担心起了剑鸣,不时地往人群前面望。
“剑鸣呢,怎么不见了?!”
“对啊,人呢?”鹿鸣开始紧张起来,“你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
“快看!看学子会馆那!”关琳叫了起来。
学子会馆楼下,剑鸣和几个身着深蓝色爱乐者协会文化衫的男生扛着国旗和两个硕大的音箱向乔园这边跑来了。
“同学们,镇静!一定要镇静!不要因为年轻气盛而做出让自己后悔一生的事。”
一桶红墨水浇在了校长油光可鉴的秃头上。再看三楼阳台上,一个男生挎着水桶,向楼下的人群挥舞着手中的国旗。
校长终于狼狈地逃掉了。今天注定让他铭记一生。
很快,人群中的嘈杂被激昂的国歌声压了下去,学生们也跟着唱了起来。剑鸣和三楼的男生呼应着,把手里的国旗舞得虎虎生风。随着国歌的旋律到达高潮,保安们的人墙也轰然溃散。“哐当”一声,卷帘门骤然倒下,一片狼藉的水果堆里,店老板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瘦竹园竹韵楼茶馆里,四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围坐在二楼靠窗的位子上。窗外是浓密的竹林,竹枝几近要伸进窗来。一条澄澈如练的小溪自林外蜿蜒而至,绕茶楼一圈,复又流向竹林深处去了(如果有几个男女学生,傍溪席地而坐,哪怕水中飘荡一瓶农夫山泉,也颇能有几分曲水流觞的意思)。
这个二层竹楼里的一干物什都是与竹子有关的,竹桌,竹凳,连茶具也是竹子的。鹿鸣是第一次来这里,他瞟了一眼对面竹墙上的一幅墨梅,卷底有不知何许人也的题字,“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墨梅虽美,但此刻的鹿鸣却也无心欣赏了。
剑鸣和乐队的键盘手佴志全眼神里还有几分愠怒,似乎尚未从刚才的情景中抽离出来。关琳坐在剑鸣旁边,满脸的担心,“剑鸣,你的脾气得改一改了,还有志全,你今天也太过分了点,怎么能往校长的头上浇墨水呢?!报社、电台的记者都来了,校长出了这么大的丑,风头一过,他肯定是要追究这件事的,你们两个冲在前面,认识你们的人又多,肯定会被认作今天的头儿。”
“做都做了,何必在意他们是认得出还是认不出,反正事实就是如此。帖子是我发的,人也是我招来的,我顶个“匪首”的帽子一点也不亏。”剑鸣看着关琳和鹿鸣,声言有些低沉。佴志全一反往常的沉静,直起身子,接了一句,“学校要是敢动你一指头,我就到省纪委去升国旗!”鹿鸣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劝劝哥哥还是该像志全一样底气十足地吼上一句。
鹿鸣意识到,如果这个叫关琳的女孩都无法说动他,恐怕自己也多说无益。“以小博大,一定要灵活,要找到支点,不能蛮干,”他终究还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剑鸣向弟弟投来一瞥默契的目光。关琳本指望鹿鸣能规劝剑鸣几句,没想到他竟火上浇油了。双胞胎到底是双胞胎,不仅相貌难辨,骨子里也还是有几分相近的。
“我爸和校长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是个绵里藏针的角色,你俩以后还是多留点心吧。”关琳抿着嘴唇,眼神里已经有点恳求的意思了。
“放心吧,剑鸣怎么说也算学校的风云人物,拿他开刀,得先问问学校两万多学生答不答应。你忘了上次兰园公寓的事了吗,剑鸣给张秃头拍了桌子,他还不照样拿剑鸣没办法。”佴志全向鹿鸣和关琳炫耀着他的这位朋友,语气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志全平日里十分内敛,连剑鸣也惊讶于他今日的胆识。
“但愿如此,就怕报社和电台一搅合,事儿就闹大了。这次不比以往,我有点担心”
佴志全所说的兰园公寓事件,还要从去年冬天说起。去年师大扩招了3000多人,哪知校内学生宿舍一时安排不下床位。不知哪位校领导拿出的“英明决策”:在校外租了栋廉价旅馆,挂了兰园公寓的牌子,硬把学生塞了进去。
从校门口到兰园,要经过四五个十字路口,车来车往的不说,天一黑,路上什么人都有。没几天,就有学生在半道上被抢了钱包,剑鸣他们社团有个女孩还差点被几个小混混沾了便宜。
剑鸣作为社长,一听说,就跑到兰园逛了一圈,回来后就义愤填膺的。七八个学生挤在一个不足20平米的黑屋子里,晾了两三天的衣服愣是能拧出一把水来。寒冬腊月的,电风扇24小时呼啦啦的吹。更不可思议的是,同一层楼道里,男女混住,女生宿舍隔三差五的就会有某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男生推门而入。
剑鸣洋洋洒洒地写了七八千字的请愿书,一个人兴冲冲的跑到校长办公室,啪一声拍在了校长办公桌上。张秃头一愣,给他镇住了。张秃头没有说啥,这个青年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找他了。剑鸣一走,他立马给教务处处长打了电话。结果期末考试成绩一公布,剑鸣班上就一片唏嘘。原本成绩第一的剑鸣,竟有五门核心课程不合格。剑鸣虽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但他很少会为了私事和校方发生争执。所以明知是张秃头搞了小动作,但还是强压着火参加了补考。熟料,张秃头枉为人师,最终剑鸣五门补考科目全部不合格。
按照师大的传统,两门以上核心课程不合格是要留级的。事儿就传开了,沂蒙青年论坛上闹的沸沸扬扬。兰园公寓的学生也真够意思,几百号人跑到学校的行政楼前静坐示威,要求张秃头给剑鸣一个说法。这几百号学生里,有一位便是关琳。
关琳她爸是市纪委的领导,她欣赏剑鸣的这股劲儿,就主动把剑鸣介绍给了父亲。慢慢的,父女俩也就和剑鸣混熟了。周末的时候,关琳常邀剑鸣去家里做客。这事一出,关琳就给她爸打了招呼,之后学校党委宣传部的电话就再也没有消停过。不久,省教育厅也得到了消息,要求校方妥善处理,万勿引起学生哗变。
迫于舆论压力,张秃头只好把教务处某科员卖了,说剑鸣的成绩是录入失误。学生们见剑鸣的问题解决了,就哄笑一声凯旋而归了。剑鸣始终觉得兰园公寓的问题亟待解决,一直想方设法和校方斡旋。他不是不理解校方暂时的难处,所以张秃头口头承诺年内解决兰园的问题后,也就没有再揪住不放了。哪知本该就这么结束的故事,偏偏就有了起伏。
法律系一名男生晚上下楼买夜宵,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男生家长闹到了省里,事件急剧升温。校方只好一边忙着处理赔偿事宜,一边把新建的办公大楼改建成学生公寓。三个月后,三千名新生就住进了校内兰花环绕的学生公寓,“兰园”从此成了名符其实的兰园。
剑鸣兄弟俩从竹韵楼出来后,就辞别了关琳和佴志全,一起往梅园走。一路上,兄弟俩说说笑笑的,沉闷的气氛有所缓和。鹿鸣提起在乔雅家做客的事,剑鸣说,“真巧,乔雅可是师大的才女,对小说创作很有见地,借着这个机会,你们可以好好交流一下。”
剑鸣向弟弟打听他在厂里的工作,听得出他对鹿鸣是有所歉疚的。这一点,鹿鸣当然知道,所以他说起厂里的事情时就刻意的轻描淡写起来。鹿鸣嬉闹着问哥哥和关琳的关系,剑鸣笑一笑,不置可否。环校路上不时有认识剑鸣的学生迎面走来,剑鸣热络地和他们打着招呼。
走到梅园楼下,鹿鸣塞给了哥哥几百块钱生活费,又从哥哥手里接过了两本新借来的小说,语气有几分沉重地说,“要学会保护自己,冲动不能解决一切。”剑鸣欲言又止,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兄弟俩就此别过。
城外通往水县的小路上,周鹿鸣向着六娘山的方向大步走去。柔和的夕阳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一边走,一边开始想象着哥哥这两年的大学生活。他想,如果换作自己,也未必能比哥哥活得精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