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蓝家的下人引着他们离开大厅，来到了东厢客室。一路上顾髅的表情十分吓人，脸色黑沉，瞪着谁谁身上就能被望穿一个窟窿来。闻之之不敢与他搭话，临别时朝他挥了挥手作晚安道别，也不知他见到了没有。
她知道自己不该来了。但如果她不来，等不到顾髅回客栈的闻之之还是会来这蓝家一趟。
其后也再没发生任何事，风平浪静到让此刻的闻之之产生了她正在什么旅游景点的观光旅途中般的错觉。一天忙碌的行程结束后，在与大城市截然不同装修风格的房间内就寝，半是疲劳半是兴奋，同两三好友一起商量着明天将要去什么地方。
闻之之莫名其妙有点跃跃欲试，可直到躺下休息前环视了一圈，才惊觉这屋子内只有她孤身一个人。
她已经很少回想起原本的世界，还在野寺里的时候倒时常会抱怨两处的差异让她产生太多的困扰，而到现在也差不多不怎么介意了。反正这人嘛，到哪里都是一辈子，不过是舒服些不舒服些的区别，至于那归属感……也不知道这房与房的安排是中轴对称还是复制黏贴的，顾髅的床是不是就在这面墙的另一边？闻之之侧身蜷成一团，贴墙而眠。
这一晚她想了许多有的没的，翻来覆去都没能睡熟。于是天还没亮透闻之之就爬了起来，推开房门想去溜达溜达。
蓝家大宅子坐落在数个相邻的大小山丘中，要从外头进山还是很有难度，也不知顾髅当时怎么来的，他又不会飞。
清晨的温度比山下冷上许多，空气里飘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闻之之只感觉鼻子里有点凉凉的，连打了几个喷嚏。好在现在是春末，不至于风一吹就感冒。再过两三个月天气就会越来越热，远处山丘里因为地热而喷出来的热气怕是要见不到了。
东厢客室旁有个通往大宅子外的侧门，走出没多远便能看见一条清澈的小川。在红里村的遭遇让闻之之对水有了些恐惧感，但不妨碍她走到跟前随意瞧瞧。
小川十分浅，泉水流经过的石头被打磨得光滑圆润，看上去竟有点好吃的样子。闻之之蹲下身去捧水一喝，甘甜又解渴，喉咙一下就通透得仿佛能唱一曲青藏高原。她心情大好，又连喝了好几口。
“你就不怕这是别人的洗澡水么？”
忽的，有个清亮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出现。闻之之还喝得很开心，听见声音她鼓着腮帮子慢慢抬头楞然一看，是个长相完全陌生的男子。对方顶着一头像是有个两天没打理的短发，脸庞的线条倒是精致潇洒，五官也很是秀气，乍一看有些像女孩子，仔细一瞧又能看出英朗。他一袭轻装便衣，双手叉腰疑惑又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这个人哪里来的？
一时间闻之之对这个人的出现感到莫名，心里自言自语着四下看了又看，咽下嘴里的水问他道:“你是谁？”
短发男子一点儿都不尴尬，指了指天上道:“飞来的。”
闻之之不想琢磨这句话有没有逻辑，淡然道:“喔。”
见她回答地那么冷漠，短发男子失笑道:“按他的意思我不应该出现在你面前，如今被你看到了，我就顺便给你传达下他先前叫我转告的话吧。”
“你……谁的话？”闻之之发觉对方没有要告诉她他是谁的打算，想再问一句，没想对方又叫她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而眼前这位，分明是认识自己的样子。但闻之之怎么想，她除了认识白袍和尚同顾髅，最多加上红里村村民，便没了认识的人。
到底是谁呢，口中的他又是谁？
短发男子啧了啧嘴道:“他说，你可能不是鹔鹴，但你又是鹔鹴。这真的蓝家温泉的泉眼对你有好处，可使你法力稳定，也能使你更加适合鹔鹴的身体。你寻到后喝一口泉眼之水，再取最深处灌下一瓶备在身旁，以后再遇到大的变故不至于像先前那般死去活来一次。”
闻之之眨巴两下眼睛，在这一段完全没听明白的话中搜索了一会，找到一个她最为在意的重点问道:“真的温泉泉眼？”
短发男子好像很满意她捕捉到这个问题，回道:“没错，蓝家人并不知道真正的温泉泉眼在哪儿，他们上任族长死前告诉他们的是假的。”
“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假的？”闻之之垂眼喃喃问道，“怪不得他们说自己在找泉眼，可是墓又是怎么回事……”
短发男子双手一摊，无所谓道:“我不清楚为什么上任族长要撒谎，至于墓我更加不知。人，他们在想什么我一直都不猜也不问。你也无需多想，只要按照他让你做的事儿做便行，省得又惹他不乐意，那可有你好受。”
闻之之的脑袋嗡嗡地叫唤起来，突然晕得像是有一整罐浆糊拍翻在她头顶一样，越擦越黏稠，怎么也清除不掉。她万分抓狂，索性先抛却了蓝家人的事又问:“不是，他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这下短发男子没有搭话，而是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果然不是原来的鹔鹴。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玩。”
——不是原来的鹔鹴？
闻之之一怔，难道这话的意思是他察觉到她不对了吗？察觉出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来客，和所谓的“鹔鹴”没有半点关系？
在来到这儿后最初的两年间，闻之之无数次地思考过白袍和尚与她讲过的话，思考过原来这个身躯的主人是谁，在她鸠占鹊巢以后是不是死了。在一般的故事中，原来的那位总肩负着特别悲惨的过去。而事实上她对原来的主人一无所知，这让她一直有无法入戏好好演下去的挫败感。那时候的闻之之一度特别渴望有人可以和她说一会话，可身边连个能装疯卖傻套情报的丫鬟都没有。渐渐的，她对身躯原来主人的好奇心降至虚无，甚至忘记自己是谁，这些全都是不重要的事。
如今再回味起那五年时光，白袍和尚说的话也记不全了，只有一个人生活的记忆碎片一片一片拼接成块，闻之之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精神如初地坚持了下来。孤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永无至尽的孤单，仿佛被丢弃在无人荒岛，找不到可以求救的人，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闻之之现已可以用旁人的角度去看待那段日子，可侥幸逃走后的心情相当难形容，她说不出口，最后变成一两声叹息。
短发男子见她还是不说话，蹲在闻之之身边感叹道:“以前的鹔鹴叽叽喳喳一天都静不下来，我当真没见过这番愁眉苦脸的鹔鹴。原以为五年前那道天雷将她打散了去，却没想她还在，变成了你。他大怒，当你吞噬了鹔鹴的元神，想收了你去。可其他几个包括我在内都不愿鹔鹴消失，所以留你一命。你在庙里五年我们都看在眼里，感觉你还不错，也没借着鹔鹴的力量兴风作浪。想你兴许是哪儿飘着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在鹔鹴元神要飞灰烟灭时窜了进去，鹔鹴的元神才得以保了下来。只是他总是脾气最大的一个，虽说终究还是接受了你，但这惩罚下手忒重……”
闻之之看短发男子神色十分平静，说的话却叫她胆颤心惊，心脏被什么撞击而剧烈跳动起来。
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留她一命？
愁眉苦脸？
她踉跄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短发男子见状停了话语，从袖中取出一乳白色的小瓶子，递到闻之之的面前，道:“这东西我悄悄送你，他还在气头上千万别告诉他。至于我们是谁你迟早会知道，一下说太多你接受不了不是。要紧的是你要先学会如何自保——瓶子你拿着，用来装泉眼之水用。这可是好东西，放的时间越久，泉水越清澈透明，要受了什么伤轻轻一擦就能加快痊愈。”
他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柔和，闻之之心下颤抖但也僵硬地接了过来，木讷地说:“谢谢你。”其实她也没听清这瓶子到底能做什么，反正拿着也没损失。她眼下所有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了另一个点上，沉浸在刚得到情报的错愕中，分不出心思再获取更多的信息。
他说得不全对，倒不是接受不了，是有些荒谬。
短发男子望着她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唉，他斥我话太多，这真没错。我先走了，你就当我没出现过。”
说着，短发男子扭头就要离开，闻之之忽然想到什么抬眼问道:“等等，你是不是会一直跟着我们？”
他一愣，咧嘴一笑回道:“他的确是给我这个任务，但我可不乐意。”
闻之之好奇道:“你口中的他不是脾气很大吗？”
“大是大，但我不怕他啊。”短发男子嘿嘿一笑后，发梢一旋在闻之之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阳光从山丘另一边投射开来，雾气徐徐消散。闻之之独自在小川前站了片刻，直到能清晰看见身边每一束光芒内都飘舞着泛起微光的灰尘，她才想起要回去。
虽然花了点时间，闻之之好歹缕顺了方才听到的话。
怎么说呢，不得不长吁一口，能活着不容易。
回到蓝家大宅子里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屋檐滴滴答答垂落了整夜的露水，在地上聚成一个个小水洼。她踏过水洼有很好听的一声水溅之音，又在其后干燥的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让她心情轻松不少。
昨夜的少女四处寻不见闻之之的下落，以为她拍拍屁股跑了路，一直在院子里拿顾髅是问。顾髅的表情和昨天分别时一般难看，闻之之内心却生出一股亲切感，她快步走了上去。
顾髅一见她就想发飙，刚要说话发现闻之之的眼眶与鼻子都红红的，下意识将埋怨的话语吞回了肚中。
“你去哪儿了？”他顿了一顿，改口问道。
闻之之眼神闪烁:“……晨跑。”
少女比闻之之高出小半个头，此刻她对她的回答十分不满意，抱胸低头看着她说:“三天中的半天已经过去了，你们要抓紧时间。”
“还没有过去好吗？”顾髅又再比少女高出大半个头，一听这话不大舒爽，眼角一垂白了少女眼道，“晨跑碍着你了？”
闻之之深深看了一眼顾髅，心里打定了注意。
这个人的愿望，一定要实现才好。
少女的目光轻轻在他与她之间跳跃几下，嘴角一撇对闻之之道:“我似乎还没介绍自己，怠慢了。我叫蓝岚鹿，山风之岚，逐鹿之鹿。你叫闻之之，我知道。”
闻之之抬了抬眉毛，强装没事人一样的与她打过招呼，内心却相当澎湃。
这少女，她叫蓝岚鹿？
蓝蓝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