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庄无甚变化,依旧客满为患,虽是人多,却异常安静,只有台上的一位老先生在自言自语,偶有话语,也是些惊叹唏嘘之言。
“你们可知那蓬莱岛是在何处?”台上,有位老先生拿起茶杯,细细饮了口点香茶,然后晃头摇扇,看着下面一脸迷茫的众人笑道,“神州广袤,内承天地,外有仙岛,烟雨朦胧,笛萧相伴,曰蓬莱仙岛,便在那东海之上!”
“东海?若想去看,岂不要走上半辈子?”有人大惊叹息,亦有人摇头伤神,“我最远便是见过落雨山,哪里敢想什么东海…”
青木哑然,见茶庄内早无座位,便牵了马站在护栏外,恰巧也是他四年前坐在地上听讲那地儿,只是这次他不再坐下。
老先生一讲便是一天,到了日落黄昏方才停了嘴,下了台慢悠悠地往东南街巷踱去,青木连忙跟上,牵着马走在后面。
“吾有肢,身有力,吾亦劳兮,自娱自乐,丰衣足食,不若神兮~神兮神兮吾有神兮~”夕阳的晖落在老先生身上,银白的发丝铺了层金,落在青木眼里显得神圣,又觉得萧瑟孤独,青木神情一凛,脚步不禁加快了些,低低地喊道,“先生…”
竹老先生似闻所未闻,继续哼着曲往前走去。
青木摇头失笑,再次出声唤道,“先生留步…”于是老先生停了下来,转身欲言,却又惊在原地,青木望去,只见老先生当真是老了许多,脸上皱纹更密,头发亦白了许多,身形渐显佝偻,神色不由更是尊敬,说道,“先生近年可好?”
老先生回过神来,仔仔细细地望着青木,那双眯成缝的眼睛似乎睁大了些,叹息之余又带了喜悦,说道,“你终是回来了,也罢,私塾正缺教书先生,明日我便去替你问问,看他们收不收你。”
说完,不止青木,就连那匹白马也睁大了眼睛,片刻,青木失声大笑,心想原来先生定以为自己拜不得落雨山门下,此番回来必定是应当年先生所说之话。
夜晚又深,灯火昏黄,老先生端了菜,坐在青木对面,眼里讶异之色源源不断,失声道,“什么?你拜入了落雨山玄脉门下,成了第七代弟子?!”说到这里,老先生手里捉着的泥封悄然落地,酒香弥漫,醉了一屋,乱了老先生的心。
青木点头,从老先生手里接过酒樽,先后倒了两杯,推至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依然满脸惊愕,跳起来拉着椅子坐到青木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道,“你说你现在是玄脉第七代弟子?”
青木微笑点头,从对面取了酒杯递给先生,举杯说道,“若无先生指点,我怎能如愿?此杯敬先生大恩!”
老先生愣愣地举杯饮了酒,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眉开眼笑地说道,“行阿小子,我倒真看不出来你有如此能耐,这么说你会了道法?能呼风唤雨,上天入地?”
青木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修道漫长,并非一朝一夕可成,全凭勤勉罢了。”
“也是!”老先生又饮了杯酒,脸上罕见的红了起来,夹了菜边吃边说道,“你才入门四年,又怎能学到高深,不过来日方长,总会有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青木借着微微醉意,从怀里摸出三张符纸,推至老先生面前,压低声音,道,“先生可认得此物?”
“嗯?落雨山符纸!”老先生见识极广,博学多才,自然认得此物,不由惊呼出声,连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符纸,瞪圆了眼仔细看着,惊讶道,“果真是落雨山符纸,好小子,可以阿,上面画了什么阵法?”
“这些符纸是我大师兄所画,阵法却是由我画,一张落石阵、一张鱼剑阵、一张寒刺阵,皆是杀阵,筑基炼气入阵非伤即死!”青木饮了口点香茶解酒意,这些符纸灵力虽有元婴那般强大,只是青木修为不够,勉强将阵法画在其上,两者中和之下,阵法威力便稳定在金丹之下,不过也足够青木此行所用。
老先生听了吃了一惊,捧着符纸的手颤抖起来,畏声道,“这三张符纸这般厉害,怕是价值连城…”说到最后,老先生语气又有些羡慕,他自幼求道不得,委身教书,心里不但没有放弃修真道路,反而愈是向往,此翻见到落雨山符纸,更是激动万分。
青木笑着说道,“符纸送你,只是要小心,符封撕开后莫要站在阵内…先生,此次来我有些事情相问,望先生告知。”
“当真送我?”老先生大喜,见青木不似开玩笑,便笑嘻嘻将符纸贴身收好,老怀大悦,道,“何事,我所知定所答。”平白得了如此大礼,莫说几个问题,就算要他一根手指他也必定会立马跑去厨房剁下来!
符纸制作极其耗费心神,对制作之人的修为又有诸多限制,所以放眼神州,符纸也是极珍贵之物,青木怀里那几十枚符纸可是耗费了商生平四年时间,足以知其稀罕。
“先生,我此番下山欲游历天下,除魔卫道,只是不知哪里妖魔居多…而那帘华城与无生宗又高手如林,我是万万去不得的。”青木想了片刻,开口询问,虽然他打算借妖魔功法强行冲穴,但总不能直接去人家门派强抢,只能委曲求全,找一些安全的办法,竹老先生年轻时游历天下,教书说书,学识渊博,目光如炬,想必是知道一些的。
“神州中原!”老先生毫不犹豫地说道,“道佛妖魔心五足鼎立,各派道义都不相同,而唯一不约而同的便是神州中原,听闻那里有上古仙家留下的种种禁制,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身死道消。相反,那里奇珍异宝亦是众多,传闻还有仙界法宝隐没其中,更有传言说禁地深处有残存仙人、上界仙气…所以平日里便有诸多门派弟子前去寻宝求道,道佛妖魔心五派弟子皆有,你若真想除魔卫道,去那里最为合适。只是那里凶险万分,妖魔狡诈,你才入门不久,怕是难以招架。”
青木点点头,笑了几声,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中原禁地,不去的话他或许能多活百年,去了的话或许能活更久,人生如梦,何不尽力织得美好些。无论如何,他是必须要去的,不仅是为了别人,更是为了自己。
老先生摇头苦笑,看了几眼桌上用布裹着的长剑,转身走进房中,取了褥子盖到青木身上,轻声叹息,“你是能修得大道的,不像我,终生无缘,莫说神界,就是仙界我亦不得一睹真容,但愿来日你能将神界模样画在纸上,烧了予我…”
是的,竹老先生从青木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夜到深处,青木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女子俏生生地站在在一棵青木化作的樱树下,安静得像一场无声雨,只是看着青木,也不说话,眸里脉脉含情,温婉含蓄。
安落雨?!
青木一惊,走上前去却发现女子眼里有雪花流转,再看竟是白若,仿若冬季般的白若,樱花落在她的白发上结了层薄薄的冰。
许多年之后,不知为何,青木仿佛被人用手握住腰身捉了去般,离白若越来越远,直至模糊不清,樱树成了花,白若的缕缕白发逐渐变黑,眸里的雪花变成瞳孔,竟是又变成了安落雨!
青木吓了一跳,惊醒过来,突然发现有朦朦天光透过纸窗折了进来,屋内清亮一片。
鸡啼渐起,将长剑重新背到背上,青木越过厅堂,牵马开门,披着鱼肚白的光,戴着尚未散去的月牙,将马牵到巷口,一路向北,绝尘而去。
白马低低嘶鸣,像先生的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