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真奇怪,怎么直接坐在檐下便睡着了?”
水流年被一声低沉的声音叫醒,声音并不温婉,但还是能感觉到是一女子。
他右眼眼帘轻挑一半,星月入眼,似在深夜似在凌晨,他自己也不清楚是睡了多久。眼前女子擎着伞一身黑衣,在雪中煞是惹眼,一对眼睛忽闪间带着促狭,最夺目的是一对细眉,有山水意,如云藏峰间极为耐看。她忽的一笑,如茶花开于料峭春寒自有暖意。女子见水流年坐的自在,便也蹲下,将伞分了他一半。
剑阁的人都说水流年半生狂放,一点细腻都在眼角,苏醒时朦胧间最是如此。
女子打量着他,坦率的说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刚醒时很好看?”她大方利落,毫不扭捏,好看便是好看,何必拘泥礼节而拘束自家的想法。
水流年虽受她的赞但还是乜斜着她选择不语,揉揉眼角,雪落了一夜,他靠着墙的位置成了一处半圆的干爽空地,远处日已东出,水流年不理黑衣女子起身打算离开。
女子对他这般态度嗤之以鼻,水流年起身时她正看到其胸前剑徽,上有一弯如刀的明月“你是剑阁的人?那你见过风破浪么?他是不是传说中那样丰神俊朗,剑术通神?”
每个提到剑阁的人都只会说起风破浪,诸位同门也是如此,行走人间时也常将这位阁主挂在嘴边。其余未睹剑阁阁主真面的闲人更是这样,提起这个神奇的名字便似与有荣焉一般。
水流年看着这位颇热心的姑娘有些不耐烦“姑娘你在说什么?我从未听过你口中之人,听名字大概是长得丑如种猪,整日等着那些发情的女人来交配的模样吧。”
女子略一沉吟,忽然释然道“我就说嘛,一定是人们夸大,怎么会有比‘面皇’水流年还要惊艳的人?”
这举伞的女子本是好话,但在水流年听来却别有一番讽刺,他看向这黑衣女子的眼神已有些发冷“你见过水流年?”
女子摇摇头,颇有些遗憾“此乃小女子一生三大憾事之一。”
“哦?”水流年卸下敌意,转而好奇与自己并称的两件大事究竟是何事。
“一为尝尽天下美食,三为做尽天下美食,这能见一见‘面皇’为第二。”
水流年此时亦有三件憾事,一为与自己并称者皆与食物相关而遗憾,二为自己一生难逃一个‘二’字,三……他只是不想只有两件憾事。
言谈间备受摧残的水流年看着面前已完成一大夙愿而不自知的“美食家”苦笑道“祝你得偿所愿。”他转身快步走开,只怕再受这姑娘率真坦荡的一刀。
他飞越之间听得身后女子喊道“如果阁下见到水流年烦请代为转告,我沈轻眉此生非他不嫁。”
水流年正在半空御风,闻听此语一口真气没有提起,险些落入晨起西市刚出摊的炸糕油锅之中。
“沈轻眉”水流年品咂这三个字,一阵苦笑,也不知这“轻眉”二字是取意“轻视须眉”般孤傲还是眉目轻淡样清雅。
水流年飘远后,雪渐渐小了,沈轻眉收起伞缓缓站起。她等了许久,寺内方走出一人,年岁看起来较水流年稍长,青袍白氅,双手笼在袖中拜别寺院主人。他眉眼与沈轻眉有几分相似,尤其一对眉峰,只是较之沈轻眉的藏幽多了几分争竞。
青袍人迈下石阶缓步走向沈轻眉,揉揉了她的头发尽显溺爱“妹妹,如今为兄诸事已定,现在我便带你去见水流年。”
他带着浪州口音,这一声“妹妹”听起来又像是“眉眉”,也不知他只是叫一声小妹还是因疼爱无比便唤着昵称。
沈轻眉一笑,双眉全开,如一弯雪后惊虹。青袍人看在眼里,只觉世间万事只她舒心便无事不可,于是便也一笑。雪霁日出时,山门一片银光,两位水墨画中走出的俊秀人儿,一派神仙景象。
水流年一路奔到阑州拉面才长舒口气,这一时半刻与沈轻眉三言两语间的交锋,此生也只有对上风破浪才有这样的恐惧。
伙计见到水流年一身黑袍已然沾了好些泥不禁吓了一跳,平素极爱干净的二爷如此模样在这里的众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但也没人敢提醒一声“二爷您心疼我们,在外面掸掸身上的风尘。”比干净,水流年还是排第二,老板排第一,若是店里有一丝尘土,老板那张脸比拉面的卖相还要难看。如今水二爷就带着一身泥不管不顾的冲进来了,这些伙计难免要落顿骂,但这时节,谁也不敢触水流年这个眉头。
老板出来见到水流年也被喝了一惊,这位昨日酒酣胸胆尚开张的雄武豪杰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就变得这般狼狈,他笑了声,没追究水流年弄脏自己铺子的罪过。
水流年看老板一脸古怪这才低头看到自己不堪的样子,不禁苦笑。
水流年时常苦笑,自他记事认得风破浪起,他便一直苦笑。风破浪才压中州,天生众人,自有一骑绝尘者,他只有苦笑。被绝众尘之中自有不甘者,他一执剑之人弃剑拾刀,他仍苦笑,苦涩之中尽是无奈。渐渐,无论遇到什么不顺遂的事,他都是苦笑。但太悲凉不是水流年的路子,他要这一生活得痛痛快快醉酒仗剑笑美人,于是他在磨刀后为自己定下规矩,一日之内不得苦笑过三次。
今日这日出不过才半刻他已被逼的苦笑两次,沈轻眉已可与风破浪比肩。
水流年去老板的阁楼换了领间带着白狐掖的蓝袍,一时之间也寻不到其他的衣物,只有老板最中意的经州衣能得一观。水流年尚黑,老板喜蓝,猛一打量两色之间也有几分相似。
等他下楼,老板推给他一枚明珠大小的银丸“陆夕星的消息。我多嘴说一句,你回头转告给诸位当家的。风破浪意守中正,他求仁得仁,但早晚要有个立场。剑阁守在浪北,东南就是陆家,这襟带之间自然多有来往,红脸的事大家都不想先做,可沈卿韩不可能放着姓陆的占住经浪要路,他早晚要打陆夕星的主意。剑阁年年向浪州候府奉上‘定终身’,显然也有交结之意。但这一趟,只想充个好人怕是难做。”
水流年点点头,老板说的是实情。剑阁是三百里剑水实际上的话事人,在浪北乃至整个浪州都是一言九鼎的“诸侯”,因着是江湖势力,武林偏远,又有女儿林这块等闲人镇不住的林场,浪州候便默许了风破浪“女儿林林主”的身份。
陆家不一样,“博陵陆”是响当当的门楣,一等世家,号称天下五姓之一,世代为浪州名门。去岁陆夕星荡平长乐贼余孽,因军功得授“宁远伯”,加封宁远八百里封地,已隐隐为中州诸家冠冕。长乐贼跨联州郡横行世间百余载,诛戮世家,豪阀凋零。陆夕星集数代名将之功,于归藏水一战除贼,还寰宇清平,得一个宁远伯的爵位人人都赞总御天机恰允周当。
但这等于在浪州候左肋插了一刀,更要命的是他断了沈卿韩执掌浪州的一臂——经州风讯。
经州风讯不单单是一年岁首春祭大典时的祭文,它更代表着云州诸神的神谕。中州多虔诚信徒,得风讯者往往意味着得那些平日里游移不定的人心。经州人一心钻研机关,无心钻营人间权数,历来风讯的消息都是由经州传到浪州再呈报总御天机。阑州不设侯爵,常由总御天机总长执掌州事。总长外,浪州候被誉为“天下副帅”,得风讯之助多矣。
经州与浪州之间为祖山余脉断天涯相隔,宁远城便是万年间众游侠凿开的唯一出路,而由浪州入阑州则一路坦途,即便沈卿韩有意刁难也是有心无力。如今陆夕星得了宁远,这无异于褫夺了沈卿韩“神使”的身份,这个“副帅”的位子只怕他是坐不安稳。
总御天机对五州侯势早有不满已不是空穴来风。早年因前朝疏于武备亡于三海妖众,本朝一改文治,游侠中尚武之风大盛,五州千万里疆域处阑州外,不得已由四位朝中耄宿分别镇守。如今,天子羽翼已成,军中新星璀璨,总御天机已动了试探四位侯爷的决心,浪州候沈卿韩就是那第一个被试刀的人。
陆夕星就是那把刀。
天下人都在等着看陆夕星这把号称“心右第一夜”的刀究竟有多快。
剑阁下游便是宁远,无论是陆家还是浪州候府都不会轻视风破浪这个剑阁中的“一”。第一的“一”,恒一的“一”,唯一的“一”,此时更是那个万一的“一”。
水流年将这些想法放在脑后,他并不愿多想,对老板说道“老大有老大的意思,我就替他跑个腿。”
老板了解水流年的性子,除了一心磨刀,其余诸事便是得过且过,他想了想说道“饶你一条消息。侯府和陆家都派了人,都在赶往剑阁的路上,风老大现在一定也得到了消息,我劝你今日便动身回阁中,免得事后再降三级。”
水流年甩甩手,一副债多不愁的样子,但心下做了计较,准备午时便动身。
老板端来一碗面,努努嘴“吃了它,再送你一条消息。”
水流年忍住苦笑的冲动,但二话没说就干了一碗面。人饮酒时常喉一句“干!”以壮胆气,水流年吃面也是如此,喊一声“干”震的整座酒楼发颤,他这一碗面汤喝的真叫一个行云流水,扶碗的手坚定,用筷的手柔和,看得老板心花怒放。这就是为什么水流年就算闹翻了天剑阁也只敢办他一个降级了事,阑州拉面的消息一般人得不到,像水流年这样经常能买一赠三的更是绝无仅有。
无他,二爷面吃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