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50岁,沈易华认为,自己老了。
从外表上看,她的头发如果梳理整齐,还是显得乌黑发亮,并没有出现一丝白发。她的脸庞如果睡眠充分,还是显得洁白光润,并没有出现任何斑点与皱纹。她的身体如果加强锻炼,还是显得结实坚挺,并不会显得任何的佝偻虚胖。
但她已开始越来越不注重自己的容貌,每日用在梳头洗脸锻炼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是敷衍了事。“昨日不是已经梳过、洗过、拉扯过了吗?”她常常在清晨或者睡觉前对着镜子中无精打采的自己这么说。
“但,今天,是不一样的一天,与过去的每一天都不一样,是专属于您的,所以请您打起精神,融入即将到来的未来时间吧,”每一次,她的家务机器人ZS-3都用类似的话语激励她。ZS-3原名周沈云间,但她已经习惯用她的简称ZS-3来称呼它,她认为用一个正常人的并且文绉绉的名字来称呼这位老款的机器人,显得有些别扭。这是她使用的第三位家务机器人,也是她最近八年来唯一的生活伴侣。有时候ZS-3正站在洗漱间的镜子后边,用它设计的老款的铜铃一般的大眼镜炯炯有神地盯着镜子里的沈易华激励着她;有时候,S-3正在客厅里拖地擦桌子,一边兴致盎然地收拾这客厅,一边对着洗漱间的方向对她安慰。还有些时候,ZS-3在院子里给花浇水,或者除草,一旦听见她对自己的报怨,便立即开通安慰模式,对正门的方向向她传递类似的话语。
ZS-3的发声系统与她家无处不在的信息屏链接,无论ZS-3在什么位置,她所讲的话语就会从距离沈易华最近的一块扩音设备传输到她的耳朵里。这让沈易华感觉,ZS-3无处不在。ZS-3励志话的内容万变不离其宗:都是要健康向上地生活,即将到来的每一秒、每一分钟都是自己生命所特有专属的,因此必须要珍惜。但她的用词每一次都不重样。沈易华一开始对此很惊讶,但在两年后她就逐步适应了,包括对它那些话语所起的作用也逐渐产生了精神上的抗体。“给它灌输内容的程序员祖上兴许做过传销,”她常在心里这么默念,并不是担心ZS-3会听见,而是担心双方又一次陷入没有目标的貌似辩论一样的语言游戏。
八年的时光,足以让ZS-3这样的家务机器人被淘汰数十次,它的型号已经是为郑城公民服务的机器人中的古董级别了。因为郑城的各个区的民政部门,每年度都会至少为下辖的家庭更换两次改良型号的家务机器人,每一次改良后的型号,都会弥补过去近百万个家庭使用时出现各类的问题。“如果人们都一直这么挑拣下去,不断地改良,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沈易华常常在心里说:“机器人比人还聪明?还是干脆就替代了人?”
她不会当面与ZS-3探讨这类终极问题,因为她曾参加过郑城东大区机器人权益保障志愿者协会,这个协会的成员每个星期都会利用各自公休时间聚会一次。他们主要交流的内容是探讨保障机器人的各项权益,这些权益包括应硬件的维护,合理使用等等,他们核心思想是尊重机器人,提倡用人类的道德标准同样善待机器人。
协会的多数成员认为:既然是“机器人”而不是“机器”,那么设计和制造他们的人,在设计之初赋予他们“人”的体征和生命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倾注了人类的情感和伦理。比如要求他们在外形上的男性与女性的设计差异,他们在公开场合必须穿戴得体等等,他们必须做出与自己职业、年龄相称的文明举止,正因为对他们如此要求,人类也应该赋予他们人类独享的权益,并对此进行保障。当然,这类权益保障应该只限于这类设计为人体外形,并具有部分人工智能的机器人,而不应该扩大到另一些外形与人体有明显差异的其他特殊工种的人工智能设备。
参加协会活动所获得的共识,是沈易华八年来一直没有要求ZS-3被回收的理由。但她同时也对ZS-3产生了新的看法。在协会300多名志愿者中,使用同一款机器人时间最长的为15年,据其描述的原因是与机器人产生了生物情感。但沈易华觉得自己与他们这样情感相比,还显得非常落伍。她仅仅是出于使用习惯,“不能再让一个不熟悉的陌生人进入自己的家门了,”从骨子里,她是这么想的。
使用ZS-3的时间越长,她越是清晰地认识到——那就是一台机器——一台家用电器。与以前的洗衣机、吸尘器、豆浆机、手机、电冰箱、电脑没有任何区别。特别是ZS-3越是想鼓励她、激励她的时候,她就越怀疑:这是不是它本人想说的话?还代表了躲在背后的程序编制者的思路?最终,她逐渐发现了自己与ZS-3共同点,她们都是一个体制、一个社会中的一个微小细胞,自己所说的话和所有的行动,都得符合这个机制。
而在表面上,沈易华每天都会对ZS-3说一大堆的话,来填充她们之间那些漫长的夜晚和空洞乏味的休息日。虽然陈旧老气,但ZS-3的运算能力还是相当配合。事实上,它仅仅是外表老气,每次充电的时候,它都会尽量睁大铜铃般的一对双眼,努力接受各类新的信息和指令。与八年前来到家里一样,它的心态依旧年轻,对世界充满好奇,并善于学习。而相比之下,沈易华往往觉得自己血肉之躯随着岁月推移江河日下,难以跟进。
在这8年的漫长的夜晚里,她常常运用自己人类特有智慧,说些慌,下些套,或者卖些乖,希望让彼此的对话更加有趣一些。比如:“小Z同学,我认为今晚的虾煮的稍微过头了些,口感有些老,”遇到这样的投诉,ZS-3就会在餐桌旁紧张着脸,先是一头雾水,然后就会加紧运算,沉默两、三秒后,突然大声说:“在过去一年里,我为你煮过19次虾,有18次的用时与温度都是98度19秒,得到您满意的评价有18次,就是100%的满意度。这一次您觉得口感老,我认为有两个原因,一是您的口感变化了,二是您没有真实地表述。”
“错,你没有考虑到自己所购之虾的质量参数,是不是还在活蹦乱跳的时候就给我买回来的?”
又经过半分钟的后台信息处理后,ZS-3会回答说:“在这一年来为您在社区服务社购买的虾一共有19次,平均每次购买数量为30只。这570只虾均都是活着的时候被我购买的。第19次购买虾的数量、每只虾的大小和品种,与前18次的数据持平,在同类品种中,其大小、色泽等参数比前18次的平均数要高,因此您怀疑采购环节产生的质量问题,是不可信的。”
在过去的八年时光中,她们其实彼此并不认同,互相敌对,而又惺惺相惜,从陌生到熟悉,然后深刻明白自己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不愿意再换另一个对手了,”每一次听到别的志愿者谈论人机情感时,她都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尤其是那些经过无数次改良,采用了数万个家庭的改进意见,天衣无缝,外表时尚光鲜,完美无缺的机器人,“如果真给我来这么一位,那可真实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