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婷清晰的记得，那一天是五一劳动节长假的最后一天，年初的春节，他曾经带着她一起去七里沟放鞭炮和璀璨流丽的烟花，那时他告诉她他爸爸死了，然而这个节日，他要带着她去给爸爸扫墓。万河村这个地方相比七里沟还要远上几十公里，而且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毫不相干，若不是为了这次祭奠，她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错过了扫墓的高峰期，市内早已买不到冥币和纸糊的衣服和元宝，人人洋溢在庆祝五一劳动节的假期里，阳光为每条街道镀了一层金黄和瑰丽的天然屏障，桃花与杏花梨花不仅在公园内争相开放，仅仅围绕着南坪师范学院，便已经是繁盛华美，鲜花满天。但是他们要去的地方，只有光秃秃的山，下了地铁，陈婉婷掏出了地图，找到了闭塞在街头的公交车站。
出远门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是最大的梦想，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早已让这个年近二十岁的女孩成为了一名只会念书的机器人。她知道父母一定会在家里，找金唯丽核实情况。但是此刻她什么也顾不上了。虽然尹航的父亲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在听到他的死讯后，她心里一直留存着莫名的难过，毕竟因为他，这世上才有了这个如此令她喜爱的男孩。
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她才到达了万河村，在看到大门口上破旧的金色大字时，她险些哭了出来。他斜靠在墙边，黑色的连帽衫喇叭裤，嘴里的烟从红塔山，换成了廉价的大前门。
“走吧。”他走过来拉了拉她的包上的带子，没有带她进去，而是朝着反方向出发。距离村子不到十里地的地方，有几排窄小的公墓。他说的地方，在靠近万河村的这片山里。
虽然是五月的芳华，山上依旧是一片冷清，四面环山的陡坡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这里，她被冻得瑟瑟发抖，他脱下了自己的帽衫套在她的身上，穿着白色背心的他，光着两条坚硬有力的胳膊，她感到有些害怕，但是莫名的兴奋终究占了上风，与他在一起，她就会莫名其妙的安心，处于任何地方，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再害怕了，他们走到了一座山上。
窄小的一块木牌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尹鸿瑞”三个字，木板的前面，是一大块颜色很深的泥土地，地上摆了鲜花和两瓶白酒，她好奇而大胆的走到前面，直到距离木板五步远的时候，他拉住了她：“别再往前了。”他指着那两瓶酒：“那个地方底下，就是我爸爸。”
她吓得向后躲了一步，险些摔倒。脚下坚实而泥泞的土，让她浑身颤栗，自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来都没有尝到过脚踏在土地上的感觉，久居都市的她，早已深深的被钢筋水泥地包裹，这样的地方，是她和班内的女生们从来都没来过的，他坐了下来，拿起了那瓶酒。
“这花真好看，是百合吗？”不知为何，那两朵藕荷色的花让她得到了某种释然，他点了点头，咬开了瓶盖，猛灌了一大口酒，看着那块木板：“爸，我来看你了。这块板做的怎么样，今年没找到好的材料，只能用这个了，下次我一定来的再勤一些，不让老天爷抢走你的地盘。”
“你爸爸，为什么葬在这里？不是应该在公墓吗？为什么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她忽然间像个小女孩一样蹲下来，好奇的看着他，此刻对于她来说，他是陌生的，一个会抽烟喝酒，会骂人会研究各种炮火的尹航是陌生的，她习惯了他的冷峻，却无法适应这些东西。
他看了看远处的山：“我爸是最早一批进入改革后的市文化局，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后来他在一次演出里认识了能唱会跳的我妈，我出生后的六年，日子都是充满欢声笑语的，那时候，我爸天天带着我到他们单位的练歌房里去唱歌，但是在我上学后，呵呵，他们就把自己原本得天独厚的嗓子用来吵架、谩骂。谁也不管我了，直到现在，也是这样。”
他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继续点燃了一支烟，眯起眼镜看了看木板上的字。她歪着头看了看他，那样清晰而深刻的轮廓，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刚强和冷酷，一如军训被李教官抓住时的那个夜晚，他告诉她自己的家事，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他不会对她有欺骗和隐瞒。
“那个时候国企并不景气，很多人都下海经了商，我爸没有那样的本事，他只是局里一个很普通的工人，但是我初中时候的班主任，就认定我是通过走后门进的当时的市重点，那时候我没有朋友，没有家。家里只有无休止的争吵，因为一套本该给我爸这种老员工的房子，我妈就找各种人闹，就算我爸喝酒到胃出血，肝硬的像块石头，也得不到她的怜悯，她眼里只有房子、金钱、荣华富贵，年初时候我爸突然的走了，她心里想的，还是那些财产。”
他看了看陈婉婷：“我十六岁那年，就基本跟她断绝了关系，那套房子是我舅舅给她的，所以我发誓，我一定要赚钱还给她，所以我就勤工俭学，拼命的打工，这样我才有能力搬走。”
“那么，你去哪里打工赚钱呢？”她疑惑的望着他，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太多遥远。
“酒吧。”他掐灭了烟头：“那里做服务生的待遇都很高，每个月就有好几千块。”
她没有说话，听着他继续说下去，那种地方，在她的心里是和吸毒与地狱联系在一起的，她猜想，自己的父母一辈子都不会让她踏进那种地方，事实上，作为都市里生活的年轻女孩，她也的确没有进过那种地方，这个迄今为止自己都没有出租车的孩子，从来不知道迪厅和酒吧里是什么样子。二十一世纪的春风，没有吹到她的家里，他们过着封闭而落后的生活。
“去年冬天，我在酒吧里跟人打了一架，是我舅舅出钱帮我摆平了这事，说到底，他还是一直都在暗中保护我的。但是，那笔钱我必须还给他，否则他就会找我妈去要，我发过誓，绝不会再拖累她，不会再跟她产生任何关系。”他的眼神穿过一排排山谷，冰冷的凝结在天边。
陈婉婷想起来了，难怪那阵子他的脸上会有如此触目惊心的一道伤疤，虽然现在那条痕已经痊愈，但是她难以想象那样的场面，那天在台球厅里的遭遇，已经让她后怕至极。
但是她依旧咬牙切齿的同他一起看向天边，恨恨的说：“如果当时我在现场，我会跟那个打你的人拼命。”她将这句话送给灰蒙蒙的天，送给自己炽烈的胸膛，送给身边，这个让她没有理由不爱慕的男孩。至今她都记得自己说那句话时，脸上决绝的表情。
他的声音轻轻回荡在耳边：“不论生死吗？”
“是的，不论生死。”
年少时，我们都以为爱就是感天动地的山盟海誓，两个哭的梨花带雨的人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说着海枯石烂情缘在的誓言，说着天崩地裂与君绝的谶语。我们都以为付出了自己的身体的温度和全部的情感，直到现实的车轮将我们碾压的体无完肤，挤压的苟延残喘，才不得不惊醒，那些春花秋月的厮守，那些用尽全力的爱，真的只能停留在年少。
她不知道当他离开自己的那一刻，他是否还记得那天在山上的誓言，但是她记得，她人生中第一次对一个男孩，许过生死相随的诺言，她可以为他死。在那个时候，她爱他到死。
他继续说道：“我爸死后，还是我舅舅出钱买了骨灰盒，但是没有人愿意买墓地，我爸的骨灰就一直安放在墓的格子间里，直到三月份，我才找到了这块地方。他看了看不远处的万河村，那里的村长挺好的，经过了好久才让我把我爸的骨灰放在这里。原来这里有个土坡，下雨后就给冲平了，正好把骨灰盒埋的深一些，总之我妈他们也是不会过问的。”
他说着掏出手机，有品质的男声清晰的传来：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
陈婉婷认真的听着，不知那位从未谋面的父亲，是否有灵魂，灵魂听到自己生前的歌声，会有怎样的感觉，他在这里，是否太过寂寞。好在尹航说：“我每年都会来陪他。”
那天他们下山的时候，忽然便下起了一场雨，她蜷缩在他的衣衫里，公交车有节奏的在雨里摇摇晃晃，打着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节拍，五月洋洋洒洒的小雨，让衣衫单薄的他止不住的咳嗽，但是他却执意让她披着自己的衣服：“你有肺炎，如果感冒的话，会复发的，那样会比较麻烦。”而她的手机上，是一个又一个的未接电话，全部是家里的电话号码。
她的谎言被揭穿了，回到家的时候，母亲阴沉的脸和父亲唉声叹气的样子，让她知道自己无法躲过这场教训。母亲坐在床头：“你们那个金班长也真是会挑日子！我刚才给她打电话了，她说的确带着你们去公园看花了，但是你都不接个电话，下雨天你不怕自己再发烧吗？”
母亲的声音虽然依旧唠叨，但是语气里有了些少见的温柔，那种关切是陈婉婷渴望已久的，尹航的遭遇让她终于放弃一些爱恨交织的情感，坐到了母亲的身边，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妈，我知道错了，下次不这样了。”虽然淋了雨，但是她依旧感觉有父母在身边是如此的幸福。
那一年花开的特别漂亮，推开窗子，满眼的柳绿花红，粉嫩的花朵经过一场雨的洗礼，在清新的空气里肆意飞舞，柳絮飘飞的小区内，难得的一片花海。但是她却甘愿，与他呆在阴冷的荒山。那晚上，她再次做了梦，梦里，是那首桃花盛开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