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儿,两人的手已不知在何时互相握住,但却好似不自觉似的。性扬忽开口叹道:“我以为这里面有迷信的道理,今天才明白‘缘法’两个字的意思。”意琴无话,只用眼光问他所言何意。性扬道:“我不敢说自己规矩,可是向来对女性就没注意过。只有一月前在林登路运动场里,遇上小姐,我就……好像我的性命已不是自己所有,意志也不受自己管束了。在前些日,我未得和小姐交谈的时候,以及小姐给我失望的时候,我难过极了,常常恨怨上帝,不该叫我遇见小姐,以致受这样痛苦。但又想我生了二十一岁,这还是第一次……”说到这里,稍作踌躇,似乎要把底下的咽回去,但终大着胆量说出来道:“……第一次懂得爱人,而且又这样热烈真挚,直把性命赌了孤注。”说着,向意琴看了看,见她颜色如常,才放了心。又接着道:“按迷信说法,上帝既给我这番遇合,必然还有后望,不会叫我灰心至死,而且按精神相感的道理,小姐也许终有一日能鉴我的诚心。……我亏得这样自己鼓励着,要不然我便不致这样快就死,可是这时也许病在床上,小姐不会看见我了。”性扬这片言语,当然有些夸大,但是情人的对话,多半都言过其实。譬如一万个男子向女人求婚,都要说若不允许,必将自杀。但女方若全拒绝了,大约一万个失望男人中,未必真有一人自杀。不过从另一面讲,女子是否信这夸大言语,那就要看有无爱情。她若对这男子无情,听了自杀的话不过一笑;若是听了害怕,那就是已有真爱了。但是流行于情人中间的夸大言词,并不能算是欺骗。因为在说时都是自觉万分精诚,不过到实行时是否不生转念,另时问题而已。至于性扬追述旧事,却未免有些铺张过甚。然而这时意琴听着性扬的话,面上现出感动之色,可见她已信任性扬夸大言语,而且由她对性扬的关心,更可看出她的衷情了。
意琴渐渐现出笑影,微摇着头儿道:“哪有这些迷信,你只应该感谢你的手。”性扬瞧自己的手道:“怎么……我的手……”意琴道:“那幅画儿,不是你的手画出的么?实告诉你,在以先我只把你当作流氓,除了憎恶没有别的。那次惩戒你,还是从轻,你若再追我,我还预备叫我父亲通知警局呢。”性扬不由一缩脖儿,一吐舌头道:“小姐,那不太狠些么?”意琴正色道:“你这话太藐视我的身分。对待下作流氓不狠,难道应该客气么?”性扬忙道:“可是……”只说出这两个字,意琴已笑着接口道:“可是你不是流氓,我若不看见那幅画儿,怎么能知道呢?而且从在报上见画以后,我知道你是吕性扬,就很懊悔。自觉对你太残酷了,你又受了我惩戒,好几日不见面。我既明白你是有气性,有羞耻的,恐怕撞了钉子,就不再回头了;又料着你或者因失望而恨了我,心里很觉不安,所以昨天在花园外面遇见,我就忍……”说到这里,粉面微红,口内含糊着吞下几个字,接着道:“叫住你了。”
性扬听她言语中已把深情流露,知道这已到了深谈的时候了,但在这时倘直说出“我爱你、你嫁我”的话,似乎六月里穿皮袄,未免太早了些。而且他所预习的银幕表情,以及硬性动作,此际竟也使不出来。若照着美国的电影上,男子谈情到了这个当儿,男主角就应该鲁莽的向女方迎头来个热吻。女子若是闭上眼睛,自然是好。或者她倒要求再来一回,自然更好。即使她发了火,给男子一个嘴巴,那也许是导演预定的一步表演,为加强女角泼辣个性而然。打了以后,或者女角又给男角一吻,以为报复,也未可知。总而言之,剧本预定了大团圆,万不会变成悲剧。性扬此际可就不然了,他没有把握,不知女方的剧本是怎样制定的。倘然鲁莽行事,她万不会要求再来一个,闭上眼固是如天之福,然而未必。打嘴巴却在意中,但是打了嘴巴以后呢,希望她报复么?中国女子是不会这样报复的。她若想报复,就不致打嘴巴,早在你主动时,她闭上眼延长时间,也就算报复了。所以银幕上的一切,对她都不能想象,只能想象她红了脸,生了气,一言不发的掉头而去。悲剧一经造成,改编可就大不易了。性扬只恐一失口成千古恨,还得一贯的文雅下去,将感激的眼光望着她道:“小姐对我太……太好了。我自从见着小姐,虽然爱慕到极点,好像老不能亲近小姐,我在世界上就失了生活的意义,满可以死了似的,其实这只是感情作用,我的理智却明白像我这样平常的人,万万不配作小姐的朋友,所以这一月来,我的心情比发疟疾还痛苦,一阵热起来,就觉灵魂飞到天上,一阵冷起来,就觉得身体已经埋到坟墓里。”说着叹了一声道:“现在我居然坐在小姐身旁了,然而我真没想到有这一天,心里只怕是在做梦,梦一醒又全完了。”
意琴抿着嘴儿笑道:“这也许是个梦,你只珍重这个梦好了。”性扬道:“我不希望是梦,梦是要醒的,醒时怎么好呢?”意琴悄然道:“只要你能珍重这梦,这梦也许一直不醒。”说着,忽将纤手一举,指着远处的云天叫道:“你看啊?”性扬无意中倒被惊了一跳,随着她的手儿望去,只见那天边有数缕薄罗似的秋云,在云边有两行征雁,斜掠而过,向南飞去,并没有什么特异景象,值得令人注目惊呼。不由心中诧异,低下头再望着意琴,意琴冁然笑道:“你瞧多么美丽啊!”性扬由她这句话中也得不到她的真意,自己思索她为什么忽然叫自己看天,莫非暗示说将来有似征雁比翼同飞的希望?但想着又觉不像。最后灵机一动,猛然明白,她正说到这梦也许一直不醒,就举手指着远处,这明是把大梦不醒,隐喻鸳盟永谛。而所以手指远处,便是说能否如愿,须看将来,现在不能谈及,她的突然打岔,也就是暗示不要再向下说。由此看来,她是个有深心有风趣的妙人,言语都似蕴着机锋,自己可要小心应付,若把她当作普通天真烂漫的少女看待,就要难免失败了。性扬想着,好似接受了她的暗示,连忙岔开话头,和她指点云树,谈说园中风景。
意琴忽又笑道:“你方才说我心狠,还不知道我胆怯,前几天我因为讨厌你的缠绕,已打算上北京住一个月,若不是你那两张画挽留我,现在我已经在西山别墅里享受清福了。”性扬一听,以为得了机会,忙道:“我也很想到北京住些日,散散夏天郁气,你还想去么?”意琴摇头道:“我已经改变主张明春再去了。”这两人的话,都有隐意。性扬是希望能和意琴同游旧京;意琴却不露痕迹的拒绝了他,语气中似说邂逅新交,我怎能不顾身分,同你去旅行,到明春我们或能到那种分际,现在是六月贴吊钱,还早着半年呢。
性扬撞了个橡皮钉子,心中好像吃西餐时,被滚热的火柿子烫了以后,又来了杯冰淇淋,满腔寒热相攻,有点折腾得慌。低下头去,正看着意琴雪白粉嫩的手腕上,所带的新式十三号小手表,心中忽然一动,想要看看时候。但那种小表面积既小,而且长方形表面,凑合圆形的设置,所以一切都不规则,又加指针太细,远看着好像还只九点多钟。性扬以为她的表停了,注目再看,才见已是十一点二十分了,就笑道:“梁小姐,我的罚约可以履行了么?”意琴望着他道:“还有甚么罚……”性扬忙接着道:“我忘了小姐已经宽恕了我,现在我是……小姐可能赏光去吃东西?”意琴笑了笑道:“你以为我肯去么?”性扬道:“我想小姐不致叫我失望。”意琴盈盈立起,伸了个看不出来的懒腰,笑道:“好,我就不叫你失望。可是我先有个要求,你别再小姐、小姐叫我。”性扬听了心中大喜,以为她将令自己唤她的名字了,这是多么亲密的表示,但面上仍客气着答道:“是,是,不过我恐怕太放肆了。”意琴淡淡的道:“有什么放肆,你单叫我的姓好了。我在学校里,普通朋友,都是这样称呼的。”性扬于是把第二盘胡椒鸡汤,又和着刨冰饮下,只得诺诺两声,又道:“我们上哪里吃呢?”意琴道:“我和家里人,成群聚伙的,把西湖、利顺得、正昌都吃腻了,你最好寻个新鲜地方。”性扬想了想道:“那么就近大马路有家新开的月宫餐馆,据说是沙利饭店旧厨师开的,生意很好,你可愿意去么?”意琴点头说声:“很好。”性扬又道:“可是里面有女招待,怕你要不赞成吧!”意琴欣然拍手道:“正好,正好,我还没见过女招待,今天正好去开开眼,就走吧。”性扬见她高兴,就陪同着出了花园,向街上走着。
性扬虽不敢挟臂携腕,却也紧偎而行,见路上行人都向自己这边注目,几乎是一样公式,先望着意琴,露显惊艳之意,随又端详自己,大有羡妒之情,不由洋洋得意,飘飘欲仙,自思当日远隔云端的美人,今日居然近在身边,结成艳侣了。想着只愿在街上多多展览一会儿,就好像前清的状元游街,大官归第,绝不厌路途之长,倒愿有行不尽的长途,好显耀他夸不尽的风光一样。但是路儿本不甚远,经过几条街巷,便到了月宫餐馆,意琴很大方的先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