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扬方叹自己白费了许多口舌心力,结果又被她耍了一场,不胜叹息失望,哪知意琴车子向东驰出丈许,突一转弯,倏的又由性扬面前掠过。她举手向花园内一指,说了句“明天再罚你!”便向西飞驶而去,须臾,转弯不见了。性扬被她闹得眼花缭乱,心意迷茫,怔了半晌,还希望她像方才那样,转个圈儿再来。哪知等了很久,仍自芳踪渺然,才明白她必是回家去了。但思索她临行的言语,似是约定明日仍在花园相见,可见她虽然口硬,却已心软,无形中接受自己的友谊了。他想,明日必有佳运落到自己头上,数月来牵魂挂梦的人,朝思暮盼的事,居然人儿有意相亲,事儿无形成就。性扬这一喜,好似要在街头唱一段“得胜歌”,跳一回“哒哒舞”,又乐得直想把行人都拉过来,每人吻他们一下。但看着行人碌碌忙忙,心想,这些人都是趋名求利,可怜的很,谁及我吕性扬幸福!便大有鄙而不屑之意。
他在花园墙外,站着犯了半天神经病,才想起幸福的日子,并不是现在,还隔着二十四小时呢。这二十四小时可怎样消磨呢?最好是回家睡觉,头一着枕,便入梦乡,再一张眼,恰是明天的上午七时。立刻起身,理装修面完毕,恰在九点以前,一分钟也不虚度,便直奔花园赴约。一入园门,恰值意琴姗姗而来,这样便可免却许多悬盼,许多焦急,许多胡思乱想,许多抓耳挠腮。天下有情人,当着赴约以前,似乎都应该特蒙上帝矜怜,赐以这种幸福的美睡。然而上帝以为情人的滋味,已是太甜了,应该以微苦来作调剂。世人医身体的病,常吃糖衣的药饼,下咽便免得苦涩。若医爱情的病,应该吃黄连衣的朱古力糖,回味才更感甜蜜。若连这起头的一点苦味,都要避免,那就未免太那个了。而且根据成案,古人享受太平年代的人,遇到荒乱时光,竟妄想要造一种酒,吃醉了。可把乱世都在梦中度过,到太平时再醒。就是那“安得山中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时”的两句诗。上帝认为太取巧了,立予批驳,所以至今世上没有千日酒。
性扬所希望的二十四小时安眠,也和千日醉一样,同为上帝所不许的。他很明白这层道理,料到回家也睡不着,白白自讨罪受,于是就在外面流荡。然而心神不定,无论到哪里,呆不到几分钟,便似心中长草,臀下生刺,立起来又得走。这样游魂似的,串了三座公园,却忘了吃饭,到午后又走了三处电影院,四家戏园。都是在初进去时,自知为着消磨时光,并非寻求娱乐,影片和戏码的好坏,毫无关系,但进去稍坐,便觉耳目对于生色,都似拒绝领略,心中更郁闷难过,只可走开,作迁地为良计。然而到了别处,依然如此。最后他把娱乐场都走遍了,精神身体,全已疲乏不堪,才没奈何回到家中。看书作画,也全沉不下心,只里出外进的乱踱。好容熬到夜间,上床睡觉。这时的睡觉,不但是避免展转之苦,而且另外还有需要,就是需要光泽的面容,去和情人晤对,需要焕发的精神,去和情人酬接,这都和睡眠有密切的关系。倘若终夜失眠,明日便要形容枯槁,精神颓靡,带着一副无精打采、吊儿郎当的神气,如何能使情人发生美感呢?因此,性扬当然着急要睡。然而,睡魔这别扭的天生谬种,想它,百请不来,厌它,千挥不去,世界上人没一个不受它欺侮的,性扬又何能独邀****?于是这一夜就太苦了,展转反侧,将到天明,方才一沉,睡魔这时竟然来了,使他睡得很为沉酣。但是,来了就不肯走,幸而性扬睡中虽然大脑休息,但小脑还替他记着要事,时时警告。
性扬在梦中和睡魔作了多番战斗,方才醒来,一看钟已经八点半了。他惊得一跃而起,跳到地下,一溜烟跑进浴室,先把头儿浸到冷水中,使脑筋清醒。他本打算今日费一番剥塔磨光的工夫,但这一耽误,原拟的加细工夫,已不能实行了,只得草草修饰一下。又换上一身崭新的豆青呢西服,而且带上雪白手套,挟起精美手杖,对镜一照,倒也风度翩翩,自觉很看得下去。而且这一改成绅士装束,分外于英俊之中,添了几成华贵,几成潇洒,和以前的学生派头,大不相同,即使设身处地,立在女子地位,替意琴着想,自己倘然是她,能有这样的美男子倾心见爱,就很足以自豪,又何忍硬着心肠,叫他失望呢?所以今日意琴若还不向我有所表示,那岂不有伤天理,不合人情了么?性扬想着,心中好似得了把握,便又对着镜子,作了许多由银幕上学来的表情。眯缝着一只眼,作丑脸儿,是威廉鲍华的调度式;嘴角儿那么向上一吊,颊上见个似隐似显的小酒涡,把自己的美点暴露出来,而装作一派正经,好像只叫女人受他诱惑,他却并不要引诱女人,那是克拉克的冷隽式;眼光时常不露神采,而到了感情激动之际,两只眼一发亮光,极有热力地随着女人的脸部动转,那是华纳伯士达的稳健式;用手来帮助表情,无论是在脸上抹一下,把下颊揪一下,或是搔搔头发,屈屈手指,都使人动心,尤其用在悲愁时候,即便狠心的女人儿也能回心,这是柯尔门的失望式。性扬把各式都表演过了,觉得姿势倒还美妙,只可惜嘴上缺少两撮小胡,却是一时无法弥补的缺憾。他方想要走,忽又生出一种妄想,今日和意琴的交际,倘蒙上天加护,得以达到自己理想的最高峰,而有了爱情的初步动作,那时不要仓促无以应付,也该预先练习才是。便又对着镜子,学了几样接吻的姿势。自觉准备业已充足,这才欣然出离家门。在附近大百货公司,买了包上等的口香糖,撕一条放在口中嚼着,便喊辆洋车坐上,直奔公园而去。
一路上,又在心中摆布爱情阵式,回想昨天意思,抱着倨傲的态度,排着坚强的阵容,来对付我。我只怕把局面弄僵,故而以柔克刚,对她处处小心,时时尽礼,方使她芳心默许,定了今日之约。但是现代的摩登女郎,爱好已不同于昔日,何况意琴这样骑车蹴球时代的尖端女性?我若常像昆曲中风雅小生那样一味温柔软款,难免遭她厌弃。今天我就涨涨胆量,改变粗线条的硬性作风,给她来个耳目一新。这骤然的变换,刺激既重,印象必深,也许在我们爱的途程上,给慢车加了马力,成为特别快车。但是只怕万一她那骄傲的小姐气派,细腻的女儿心思,再加上难以捉摸的小姑娘脾气,莫说嫌我的作风太硬,线条太粗,竟而恼了,弄成绝望,即便一时的撒娇,硬说我侮慢她了,罚我个三天不见面,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狗啊!想着,踌躇半晌,由意琴的一切情形推想,认定她是个摩登而又知趣的人,自己宁可冒险,也要试一试幸运。
及至到了花园,性扬下车,看表已九点半了,急忙付了车钱,奔入园门。两眼黧鸡似的,向四下寻觅,又给花园作了回义务巡回视察员,绕了三个圈儿,并没见意琴的影儿。性扬一半失望,一半庆幸,失望是美人芳躅,尚在迟迟未来;庆幸的是自己来得在先,显着志诚恭敬。若使意琴先来等候自己,岂不惹她着恼?当时就在近园门处,寻只座椅坐下休息。等了很久,还不见意琴到来,但是昨日意琴并没约定时刻,她将在什么时候来呢?莫非她已来过了,见我未在,已不悦而去?那倒未必,小姐和人约会,一向没有早去的,倒怕她故意姗姗迟来,害自己等个把钟头。这时的一分一秒,长如经月经年,那岂不是虐政么?性扬想着,眼光又向四下张望。偏生他又有点儿近视眼,二十步外的人面,看着便有些模糊,都觉大致相仿,于是凡由远处走来的女人,全好像是意琴,必等走到近前,方才给他个小小失望。这样疑似疑非的,经过许多次。自来少年等待情人,和病家盼望医生,与灾民盼望放赈人,是一样的苦事,性扬可深尝了这种滋味。直等了将近一点钟,看手表已近十点二十分了,他有些焦急难耐,再坐不住了,便立起去转弯儿。围着花畦水池,走了个周遭,又回至原坐之处,方要再行坐下,忽然看见椅后那一丛丁香树的后面,由枝叶隙间,隐隐露着杏黄的黑方格的旗袍衣角。性扬看着心中一跳,立刻叫了声:“梁小姐!”便奔了过去。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