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晨起,性扬跑到租界中转了一回,又向梁意琴所住那条街上走去。但还未走到街口,忽听对面一阵铃声,飞驰而来。他抬头一看,不觉心中乱跳,原来正是梁意琴。这时天气稍寒,她身上已换了印度的红色运动装,头上没有戴帽,秀发被风掠得乱摇。她的秋波一转,已瞧见了性扬。性扬却记着旧事,有些不好意思,就低下了头。正在这时,忽听车轮声戛然而止,梁意琴的袅娜身躯,已翩然而下,落到性扬近前。性扬不由一怔,抬头见梁意琴走在便道边上,手扶车把,绷着那看不出喜怒的小脸儿,一双黑漆般的大眼儿,直望着自己,好像要把自己的影子照到里面。性扬正不知怎样是好,梁意琴已走到近前,开口说道:“你可以跟我谈谈么?”性扬听了她这突兀的话,更自愕然,但由她的语气中也听不出是喜是怒,是善意还是恶意,正在不知所答,梁意琴又说出一句道:“到公园去好么?”性扬虽觉她来意可疑,但他素所钟情的美人,居然自行提出请求,他怎能不勾起希望之心?只可鞠躬答道:“我遵从女士的命令。”梁意琴听他应允了,就不再说话,自推着车子前行,性扬在后相随。
转过两条街口,到了公园,梁意琴头也不回,自由旁门进去,抄着小径,穿过一片柳林,来到一座大藤萝架下面。她将脚踏车靠在架旁,站着不动。性扬在后面望着她,好似凝眸远望,若有所思,把自己给忘了,忍不住就举足轻踢着地下铺的碎石,微作声响。梁意琴还似没听见,依然悄立无言,过了半晌,忽然很快的回过身,向性扬问道:“你可姓吕?”性扬答了声是,意琴又问:“你可叫吕性扬?”性扬这次没有开口,只一点头。哪知意琴在他头儿微低之际,猛然扬起纤手,对准他的左颊,只听很清脆的一响儿,性扬颊上早着了一掌。打得他“咦”的一叫,将手抚颊,只翻眼儿,想不出意琴何以把自己骗到这里,施此酷刑,莫非她上次把自己跌翻车下,还不泄愤,又要亲手打一顿么?想着,只恐意琴还要继续行罚,非打即骂,正预备躲避。哪知随着他颊上的声响,又发出了一声娇笑。性扬听出是发于意琴樱口,急忙向她看时,只见梁意琴面上现出天真的笑容,雪白的牙齿,由红唇缝中微露出来,瞧着好似从唇角牙尖,流出无限秀媚。双手交叉,抱着肩头,那神情好像表示不再动武了。至于那灵活的秋水双瞳,却上下打量着性扬,就如一只小猫玩弄着线球,注目瞧那球滚到哪里去似的。性扬望着她,方要问她为何伸手打人,但心中一转,就放弃了蠢笨的言词,另作出聪明的举动,不言不语的,由衣袋中取出一方绣帕,按在左颊上,然后将两个巾角在颈后系住。意琴本料想他必质问挨打的原故,想不到他倒闭口无言,只用手帕包上左半边脸,而且意琴认识他裹脸的这一方绣帕,正是自己之物。那日把性扬跌翻车下,伤颅流血,自己不忍,用手帕替他擦拭,因为被血染湿,就随手丢在地下,不料他竟收藏起来。意琴瞧着,芳心又是一动,倒装出怒容道:“这是我的手帕,你怎么偷了去?快还我!”
性扬鞠躬道:“已经玷污了,小姐还能用么?”意琴道:“我不用,宁可用火烧了,也不能给你。”性扬喏喏道:“是小姐的东西,我当然得奉还,不过现在不能给您。”梁意琴张大了眼儿道:“怎么,我的东西,该你处置?”性扬摇头道:“不敢,我只求借用一天。”梁意琴随着说道:“借用一天,为什么?”性扬指着自己颊上道:“您没看见,手帕在我脸上么?我想把您的手印儿多保存一会儿,只得借手帕包住。”梁意琴听了,不由噗哧一笑,指着性扬道:“你真无赖,由你这一句话,就证明我没屈打你。”
性扬又鞠躬道:“当然不屈,我以为得到小姐的打,是极大荣幸,不过我……倘然小姐能指明我得到荣幸的原故,我更感激了。”
意琴听他这番言语,表面上十分文雅,而骨子里仍含着调皮意味,就把脸儿一绷道:“你自己作的事,还装不知道?我只问你,什么叫前车之鉴?我那天在报上看见了这幅该打的画,才知道你就是吕性扬。我气了好几天,天天预备着遇见你,就打你个前车之鉴。今天可叫我遇见了。”性扬听着她的语气中,似乎另含着一种隐意,由“才知道你是吕性扬”一句话里,突有所悟,明白意琴必然常在报上看见自己的画儿,业已神交有素。从发现了那画儿,她对自己的憎恨,已一变为欣幸,所以她方才这篇谴责之语,直是把正语儿反说着。性扬由醒悟后的耳朵听了,经过心理上的翻译,好像听她说道:“我早看过吕性扬的画儿,很是爱慕,想不到吕性扬就是你。从一见那画儿,明白追求我的是吕性扬,我就喜欢得睡不着。又懊悔那天不该待你过酷,心里非常抱歉,直难过了几天,天天寻你,预备对你谢罪,今天可寻着了。”性扬这样一想,立刻心花怒放,胆子越大了,就笑道:“那么,小姐已经寻着我,想要怎么处治呢?”
梁意琴看着他,现出鄙薄之色,道:“我已经处治过了。”性扬道:“我很担心,小姐只给我这点薄罚,不能解气。”意琴冲口说道:“这样说,你还故意挨打么?”说着,哼了一声,又道:“我很后悔,早知道你这样惫赖,根本就不该打你。对付知耻的人,才用得惩戒。我错了,你请吧。”性扬听了,倒觉惭愧,忙正色鞠躬道:“是,是,小姐说得对,我给您道歉。”意琴似乎要笑,但仍竭力寒着脸儿道:“你为什么道歉?”性扬道:“原故多了,从骑车画画,以至现在我惹小姐生气的莽撞言语,不好态度,都是该道歉的……小姐,你想,我这是多少罪过?所以觉得你只打一下,好像太宽容了。”意琴听着,忽然回过身去,噗哧笑出声来,但再回过脸儿,笑容已收敛了,点头说道:“难得你居然自己知道,我对别的还不甚生气,只恨你为什么把我画在画儿上,还登报糟践我。我以前还以为……吕性扬是个有出息的艺术家,今儿才知道错了。请问你所作的事,是一个人该作的么?”
性扬诚惶诚恐地道:“小姐责备的对,我真该死!不过内中还有一半冤枉的地方,一半该得你原谅的地方……”意琴插口道:“哦,一半冤枉,一半原谅,你简直整个儿的没一点不是了?”性扬忙道:“我并不是自推干净,实在是我画那幅画儿,是为着儆戒自己,所以起名儿称叫做‘前车之鉴’,预备常看看,免得再有放肆的行为,做梦也没想叫人看。哪知被一个报馆的神偷给拿去,也没通告我就发表了。我知道后再交涉已来不及,这一层是我得对小姐诉冤的。”意琴仍绷着脸儿道:“这是冤枉的一半,还有原谅的一半呢?”性扬想了想,似乎要笑,又忍住了,道:“我那画儿,小姐还记得么?”意琴道:“那是我切齿痛恨的东西,怎不记得?”性扬听这“切齿痛恨”四字,立刻又作了心理的翻译,认为就是“爱不忍释”的意思,便又凑近一步道:“小姐,看我画上最末的一节,我的车子已经悬在房梁上,那就是改过的表示。古语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小姐若不原谅,岂不太残忍了?再说,那节画上,还有……”梁意琴问道:“还有什么?”性扬鞠躬道:“小姐不必问吧,若由我的嘴里说出来,只怕又得劳动小姐打我,倒不如小姐自己想想,当然能记得的。”意琴道:“你怎知道我能记得?”性扬道:“我不敢说一定知道,不过由我本身推想,倘然有人画张画儿,把我画在那表示做梦的一股白气里头,我当然到死也不会忘的。”意琴以嗔怒的眼光望着他,哼了一声道:“我不懂你说的什么。”说着,又一转秋波道:“你这人太坏,我不理你了。”说完一转身,把车把握在手里,推着便走。性扬忙追着叫道:“小姐别走,容我再说一句话。”意琴头也不回,推车疾行,将到园门,一骗腿骑到车上,就风驰电掣地去了。
性扬因自己未曾骑车,无法徒步追赶,只有怅望芳尘,怔了半天。自思今天意外的得到佳运,方喜有接近玉人的希望,却不知怎么一句话,竟把她气走了。这大约是自己神经过敏,认定她已有相爱之心,把事情看得太易,把胆量放得太大,以致顺口说出放肆的话。大凡女儿心思最是深窃,又以被人窥破为耻,我方才说那画儿末节,所写思慕她的征象,直揭破她动心之点,她怎会不含羞而去呢?性扬不胜自怨自艾,眼望着意琴的去路,木立若痴。
忽听身后一阵车铃狂鸣,吓他一跳,回顾见意琴在车上飞驰而至。原来她围着花园绕了个圈儿,又回来了。将到性扬背后,故意力按车铃,似乎要恐吓他。性扬想是抱定礼多人不怪的主义,见意琴复来,如获至宝,忙又鞠躬道:“梁小姐,你原谅我吧。”意琴满面春风,一跳下车,到了性扬面前,似乎要学作男子呵责之声,但为娇脆的喉咙,不能如意,转成了柔媚的鼻音,说道:“你知道错了,可还和我嚼舌头。”性扬连称不敢,意琴忽又变作郑重之色,教训他道:“为什么呢?年轻轻的,很有希望的聪明人,偏学下流样儿。”接着她又寻思着道:“你只滑头滑脑,说好话,作坏事,人家一问,你就道歉,转脸还是照样发坏。我今儿得跟你说,你可还画画儿糟踏我么?”吕性扬道:“我已说过再不敢了,你若不信,我就赌咒。”梁意琴摇头,笑道:“我不信这迷信的玩艺儿。”性扬道:“当然赌咒是迷信,只见人们赌咒,没见有谁应誓。”梁意琴道:“你既明白,还说赌咒,拿我取笑啊?”性扬摆手道:“不,不,我是另外有个道理。”梁意琴道:“你说,什么道理?”
性扬道:“我一说话就长了,在这道上站着不便。”说着,又鞠躬道:“我可以奉约小姐去喝杯咖啡么?”梁意琴摇头道:“不,我一同你去喝咖啡,就成了朋友了,我不上当。”性扬舒着双手,作了个失望样儿,又道:“那么,还进花园里坐坐可好?”意琴点头道:“那倒可以。”说着,就推车前行,和性扬又回到藤萝架下。意琴看了看椅子,似要坐下,又皱眉道:“怎么这些土!”性扬听了,自然要献殷勤,取出自己手帕,垫在椅上。梁意琴道:“我不要你的,我的那条呢?”性扬只得取出方才蒙脸那条纪念品,替她铺上。意琴坐下,便伸手把那条手帕拿起道:“物归原主了。”性扬才知受骗,忙央告道:“小姐还赏给我吧。”意琴道:“我不能给,你且说赌咒的事。”性扬没法,只得也坐到她二尺之外,郑重说道:“我先说个引子。据西洋传说,古代天上的大神,名叫宙士,他手下有许多别的神,管爱情的,管美术的,管音乐的,管悲哀的,以至于管酒的,管钱的,都有。”梁意琴插口道:“你是说希腊神话啊,我不要听这胡扯。”性扬好似没听见她的话,又接下去道:“其中还有一个咒神,专管人们发咒赌誓的事。”梁意琴摇头道,“我在书上,只看见有宙士、希拉、木默司等等的神,就没见有个咒神,你别杜撰”。性扬心想,意琴居然不止秀外,而且慧中,我以前只当她和绣花枕似的摩登小姐一样,哪知肚里还有很好的学问,若非如此,怎会赏识我的画儿?这一来,我可更放不下她了。想着就又道:“我这是另一本书。”意琴望着他道:“书是什么名儿?告诉我,好买一本看看。哦,我知道了,准是《吕氏春秋》。你们姓吕的,向来爱说瞎话,就因为姓的不好。你看,掱手儿的那个掱字,比常人多出一只手,就好偷东西。吕字比常人多出一张嘴,自然也好说谎话。我明知道是谎话,还要听听,到底是什么谣言,你说啊。”
性扬听她由美妙的小嘴儿里,说出这样清新而又尖刻的话,明是句句骂着自己,但觉这一串美丽的言词,骂得心中反而十分舒服。瞧着她那两片好似雕塑家精心修成,画家刻意染色的樱唇,真想扑过去狂吻一下。但不过只是心里这么一想,面上仍凭着一团正气地说道:“好,就当我是谣言,不过只是个引子。再说书上有的神仙,谁又见过?其实也是谣言罢了。你怎么只信书不信我呢?我说的这个咒神,确是真有,可不是在书上。”意琴道:“不在书上,在你嘴里?”性扬摆手道:“罪过罪过,太亵渎了,我这咒神是冰清玉洁的,就在这世界上,可以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