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重阳后一天的早晨,暖煦的秋日阳光,正铺满在墙子河南边一条宽阔街道之上。这条街可以算是全市最清雅美丽的胜地,两旁都是阀阅人家的高楼,街道上种植三行洋松,将全街分成四条走道。左右最外的两条,是行人之路,中间的行车路,也被一行松树隔开,分为上下行的道。这街上很少看见警士,因为松树已代理了指挥交通的责任了。
就在街的东端,有一座半新的楼房,是仿照美国古殖民地形式,又搀和十九世纪的新外表,建筑得非常壮丽。由临街的铁栅门外,可以看到里面的小花园。楼前种的花卉,多已在秋风中零落,只花畦中散立着六七株玉蜀黍和高粱,还在苍然耸翠。在这富贵丛中,很少见这种农村气息的植物,但它们反似傲视百花,在那里挺立欲以自豪。那直爬上三层楼墙上的藤萝,像悬空挂着一幅破碎的绿锦,还挣扎着最后的生命。至于临近前面矮墙之下,有几株向日葵,已经长得够高,熟得够透,花朵长得比人头还大,已非那瘦细躯干所能支持,于是花朵便探到墙外,长日去闲看街头景物,细看路上行人。主人既不管它,路人也并未把它的头颅斩去,当作瓜子儿享用,可见这地方的清静了。
就在这清静的空气中,不知邻近那个人家的大时钟,当当的打了八点,就见这楼前的铁栅门开了,一阵车轮响处,由门内驰出一辆崭新的脚踏车来。车上坐着个妙龄女郎,身上穿着印度红薄呢的短西装,头上斜戴着雪白的佛兰绒卷檐小帽,头前系着条极大的黄蓝杂色的丝巾,在粉颈上缠了一遭,还有多半幅垂在背后。腿上过膝的极长肉色丝袜,远看直如玉腿全部裸露,脚下却是很朴素的鹿皮平底鞋子。带着白羊皮手套的手里,握着只打网球的球拍。这女子的气度装饰,一见便知是个富丽生活中的女学生,年纪最多不过十九,面庞在秀媚中带着稚气,尤其那一点猩红的小嘴儿,和黑如点漆的大眼儿,全盘表现了她娇纵负气和活泼天真的个性。但目眶微凹,使妙目显得深了,好像又是心重情深的征象。身材似乎特别长,平常人们惯把女人的身体比作蛇形,就觉这譬喻更确切了,而且因为身体蜷曲,自然肌肉受了压迫,使全身曲线显得更为紧张。她骑车由宅中驰出,转入街心,面上现着由青春怡快所生的天然笑容,身上挟着充溢的活力,似乎脚下并没用力,那车子就傍着矮松经剪裁而成的绿墙,飞驰而去。头后的丝巾,被风扬起,好像一只花色大鸟,敛翼向她追逐。若由那松墙的另一面看过来,瞧不见下面的车子,只能看见她的上半身,真如麻姑仙子,凭虚御风而行,更显得丰神绝世,翩若惊鸿了。她驱车向前虽然走得飞快,但她意态非常闲适,心中并未念到什么可喜的事,面上也永远展着笑容。一个不解闲愁浪恨而天真无邪的少女,在这明媚晨光中,当然不会撅起嘴来,而且她的目光所触,无论上瞻天际流云,闲睇道旁芳草,都似感到可爱。路上兴趣,凡被她妙目看到的东西,经美人秋波灌溉,也似分外的增加生意。但走了没半里路,她无意中向前一望,欣悦的面容忽而变了,新月样的眉儿,突然紧皱起来,嘴儿也似有所嗔怒而更凸如一颗红樱。忽然把头儿一低,双足用力,车子立刻加了速度,如飞而前。
原来,她所见的是街角路旁立着个英俊少年,正扶着一辆脚踏车,似有所待。这少年面貌甚为清秀,但皮肤不甚白皙,似乎夏日久作户外生活,日光晒铄的痕迹,到这秋天尚未褪尽。头上并不似别的少年那样油光光地,分发有些蓬乱,尤其当顶有一丛,壮发翘然挺立,大有负固不服之势。但这不梳理的头发,反似增加了少年的潇洒气。他下身穿着灰呢西装裤,上身却只着反领的绒线衬衫。这时他一手插入裤袋,一手扶定车的横梁,远远见那女郎的车子走近,通身都紧张起来,但表面还矫作消闲之态。就在这一低头的当儿,那女郎的玉腿,已在车轮飞动中驰出他的视线,他再抬头,女郎已在两丈外了。他急忙一跃上车,随着女郎车后香尘,直追了去。
两车一先一后,就在松树夹成的碧巷中飞驰相逐。那女郎似乎知道后面有人,并不回顾,只增加速度前行。那少年一直紧跟在后,看他身体的灵活精壮,骑车技术又十分熟练,本可以超过前车,但他似乎没有争先之意,只在女郎车后丈许远近,亦步亦趋,迟速却以前车为标准。这样走过里许,前面已是四街交叉的路口,女郎一转车把,忽然向北面的街口驰去。
那少年不由怔了一怔,因为他每天清晨来作女郎的义务随从,已经有二十多日了。那女郎每日都是由家中出来,骑车到长盘路上的亲戚家去打网球。那家有很大的花园,园中附设球场和小规模的健身房,久已成为摩登闺秀的俱乐部。这少年在廿余日中,每晨八点前便在女郎宅旁的路口等候,女郎准时必去运动,他就随后护送,直到长盘路,看女郎进了那豪家的园门,方才自去。但由女郎家到长盘路,是一条直道儿,不须转弯。在半路折向北去,少年自然诧异,但心中一转,忽然生了希望,自思莫非上天不负苦心人,这位安琪儿鉴我一片愚诚,将要大发慈悲,所以改变途径,引我到可以谈心僻静地方去么?少年脑中一造起这空中楼阁,便觉身体轻飘,好似要离开车子飞上半空。但在这一思索之际,已费了些工夫,及至他的车子转入北面街口,只见女郎的车已然渺无踪迹。他不由惊疑,怎么瞥眼之间,前车竟没了影儿?这条街平直没有曲折,可以望到里许之外,便是汽车开到违警的速度,也不会在三两秒钟驶出视线。他这样一想,立刻悟到女郎的车必是进这街口之后,便又转入歧路。因而转想女郎或是讨厌自己,故而使这巧妙的方法,躲避我的追逐。于是把方才的希望完全消灭,脚下减了力量,车子渐渐慢了。但他还不肯绝望回头,茫茫然仍驱车向前。
走了没有两丈远,便见路西有条横弄,料着女郎必由此逃去,就将车把一转,也入弄中。走到尽头,转入向南的路,忽闻前面隐隐有铃声,似乎是脚踏车上所用。他在二十余日中已听熟那女郎的车铃,闻声便如猎狗嗅着狐迹,通身一抖,如飞追去。车子又到了转角地方,差三四尺便出了巷口,忽然见前面斜刺里飞出一辆脚踏车,车上并没有人,好似自动飞驰而过。少年的车子走得已近,不及闪避,前轮已撞着那空车的中部,空车一倒,少年的车即被阻难行,又不能停止,仓促间未及控制,便也翻了,把他跌在地下,头儿撞到墙上,被砖角划破额角,流出血来。但他不觉疼痛,他想那空车定不会自己行动,必有人在巷口外埋伏,推它阻路,便挣扎着想要立起,去看巷外人。哪知正在这时,就见由墙角后转过一人,正是他所追逐的那个女郎,面上带着嗔怒,并不看他,自去扶起那辆空车,驳转车头,便要跃身上去。少年一见是她,立刻把怒气消失,倒觉着这一跌颇有价值,再见她要走,方欲招呼,忽然看见自己手上由额角抹下的血渍,不由想出个耍赖的办法,就重重的呻吟了一声。
那女郎听了忽然背着身儿,发出呖呖莺声道:“这是你应得的责罚!天天在马路上追我,犯不上问你。今天我走这小巷,你还跟着,我才给你这一点警告。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应该?明天若还这样啰唣,我可要……”说到这里,忽听少年又哎哟起来,她本背着身儿,表示不屑看他,这时闻得声音惨厉,不由回头。哪知少年已将额上流的一行血渍,用手涂得半边脸都红了。女郎一见,以为他受伤不轻,后悔自己行事太过,立生侧恤之心,便把车子放倒,走至近前,芳容失色地问道:“你跌伤了哪儿?哦,这些血,疼得很么?”那少年这时见她近前,听她相问,便是头颅跌成两半,也未必觉疼,何况本来不重,但竟闭了眼儿,装作跌昏。那女郎望着他搓搓手儿,似乎无法可施,但仍蹲下身儿,由衣袋中取出香气喷溢的小帕,替他擦拭脸上血迹。那少年眯缝着眼儿,偷看女郎腻如脂的玉臂,和鸡头微耸的****,自觉神魂飞越。又感觉她的纤手在自己头上擦拭,着力轻柔,好似由惋惜而生出无限体贴之意。再加相接咫尺,女郎的衣上浓香,肌肤暖气,都被少年尽量吸受,不由更觉心痒难挠,几乎忍不住得意而要笑出来。但他终暗自咬牙忍住了。
那女郎似乎被这流血的惨状惊坏了她怯弱的心灵,一面替他擦拭,一面作自歉之声,道:“这是怎么说的,我真没想到,只为一时之……把人家跌得这样!娘知道了准得挨说……”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随又啧啧两声。这时,她把一条小手帕都擦湿了,那涂着蔻丹的手指上也染了一层血痕。少年的额上已被拭净,只伤口处被短发遮盖,有淤血凝成软痂,没法再行收拾,女郎才停住手,低声问道:“你好些了么?”少年仍装晕不答,女郎彷徨无措,睁着漆黑的眼儿,向四面乱看,自语道:“这可怎么办?我应该把他送到医院,可是……”说到这里,又望着少年的头上,双舒纤掌,作遮盖之势,愁眉苦脸地道:“听说伤口受风也很危险,得先替他缠上。”说着,看看少年,又低头瞧瞧自己,突见颈上所围的大丝巾,就先把手上血帕丢在地下,由肩上扯下丝巾,叠成双折,便要向少年头上缠来。少年由眼缝中看清她的动作,可再忍不住了,不由噗哧地笑出声来,张开眼儿。女郎见他突而发笑,似有所悟,怔怔地望着他,怜惜之容渐渐变为惊愕。少年笑着张手说道:“多谢密斯见爱,我今天就真摔死,也是幸福的。不过您这丝巾一沾血就污了,求您不必替我缠,径直赐给我作纪念吧。”说着,伸手就要夺那丝巾。女郎在听他说话时,已悟到他故意装作伤重,借以接近自己,不由尽敛慈和之色,变为骇怒,再见他伸过手来,立刻像触着蛇蝎一样,惊叫一声,向后跳出老远,才立定愤愤地望着他。少年仍张臂叫道:“密斯,你别走,可怜我这些日为你都快要死了,今天才……方才若能摔死在你面前,得你看着断气,能叹息两声,抚摩一下,我作鬼也有福气的。可惜我没有死,又还醒过来,密斯怎又不怜惜我了?”
女郎这时似乎因觉悟受骗,和他发生肌肤之亲,感到无限轻薄,气得樱唇褪红,珠喉发颤,顿足叫道:“你这下流人!真是无耻……我……”连说了几个我字,才接下去道:“我只怨自己多事,不该为警戒你这无耻的人,倒弄污了我的手。”说着,秋波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微沾血渍的手,银牙直咬,似乎深憾此手被污,无法洗濯,就将丝巾用力擦拭。但那血渍已干,丝巾又滑,当然擦拭不掉。她赌气把丝巾丢在地下,便去扶起自己那辆脚踏车,将要上去。但在车轮向后一倒退的当儿,她又看见地下的丝巾,似乎想起此物掷在这里,必被少年拾去,或许猜作自己故意留给他,岂不更是绝大的耻辱?就又弯腰拾起。这已污之物,当然不重佩玉颈,只草草的缠到车把上,预备带回家再行抛弃。
那少年初见她抛弃丝巾,方觉欣喜,及见她重又拾起,上车将行,心中说不出的失望,知道今天的血算白流了。不由跳起,欲待赶去拦她,开口叫住她,但又自料无效,心中一急,便又重施苦肉计。趁着方一站立的当儿,装作立足不稳,“哎哟”一声,学了个杨小楼唱冀州城的硬僵尸身段,直挺挺地向前一扑。不过因他没有真实功夫,硬僵尸没玩成功,倒来了个狗吃屎,头部和胸部先和地面接触。地面既不似戏台台板那样有弹性,而且没铺台毡,这一下摔得他从丹田里发出吭哧的一声,立时鼻青脸肿,全身僵木,动弹不得了。但他还忍住彻心的疼痛,一心秉着虔诚,企盼那位大慈大悲的女菩萨,前来救护。哪知女郎听见他跌倒的声音,回头一望,见他倒在地下,手足乱动,似乎用身体和地面较力,不由皱了眉头,继而面现冷笑,由唇角流露出鄙薄之意,同时鼻中“哼”了一声,最后像看着少年,狼狈可笑,竟而樱唇微绽,咯咯儿的笑出了声。但她立刻又觉出发笑不当,便绷住脸儿,立刻跳上车去,柳腰一伏,就如飞驰去,转瞬绕过巷角,渺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