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是未经官府允许,擅自封了人家店铺,这可是杀头的罪名。甫翟见她眉头紧锁,已然猜到她在担忧什么,笑道:“我限制了她们的自由,就是限制了消息外露。”虽是这样说,但他也没有多少把握,毕竟限制了他们的外出,并非就无法走漏消息了。然而阿库在海弦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不是不明白的。虽然海弦对阿库并非男女之情,可到底两人患难与共,只怕阿库若有半点差池,海弦这辈子也不会安心的。
海弦点点头,说道:“方才我在货柜的里边角看到一些未擦净的血迹。”
甫翟道:“可巧我也刚查到,只是这算不得什么重要证据。”说着便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笑道,“你知不知道,冒充宫女也是一项大罪。”
海弦“啊”了一声,不由面红耳赤,显然有些害怕。
甫翟又笑着安慰:“你这两日不出门便是了,怕是她们也不至于怀疑到你头上来。”
她知道,甫翟这样做无非是为了确保她的安全,便点了点头令他安心。
甫翟道:“既然出来了,不如带你去京师附近走一走。”话犹未落,已经走到一个摊子前,买了一些蜜枣和干果,满满当当地装了两大包。
海弦问:“这些是买给谁吃的?”
甫翟笑道:“我带你去见一见我的师父。”他打了个呼哨,只见大宛驹从一家小酒楼的后门跑了出来。甫翟扶着海弦上了马,自己则牵着马一路走出了城门。到了城门外,海弦见他这样的天气里,竟是走得额头冒汗,便说道:“我想下马。”
甫翟道:“是觉得山路不舒服,颠得慌?”她点了点头,想把大宛驹让给甫翟。谁知甫翟却道,“山路不好走,只怕会影响伤口愈合,我走慢些就是了。”
她为自己的嘴笨感到悲哀,想了想,红着脸道:“你也上马吧,两个人坐在一起,才不觉得冷。”说完亦是面红耳赤。
甫翟微微一笑:“那我便上马了。”于是跨上了马背,坐在她身后,两手握着缰绳,恰好将她圈在了自己怀里。海弦有些如坐针毡,然而又怕自己乱动,会把甫翟蹭下马背,只好硬着头皮上山去。
越往山上去,冷风愈烈。他的袖子被风带起,不停地婆娑着她的鼻尖,引得她酥酥痒痒。她觉得这样的感觉令自己很安心,就好像多年前娘亲还在世时,将她拥在怀里。她竟是在不知不觉间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听甫翟在她耳边道:“疯丫头,都流口水了,快醒一醒。”
她朦朦胧胧醒过来,抹了抹嘴角,狠狠瞪了甫翟一眼。
甫翟咯咯笑了两声,又道:“风里头可不能睡,会受凉的。”说着就从马上跳下了,又扶着海弦道,“已经到了。”
海弦微微抬眼,只见百步开外的地方,立着一座寺庙,虽不十分气派,却令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凛然孤傲。她下了马背,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往前,穿过荆棘丛,忽然听得钟声洪亮。前边不远处是一座寺庙,正值下课的时间,三三两两的小和尚捧着经书从佛堂里出来。
甫翟道:“我的师父老不正经,无论他说什么,你只当他脑袋糊涂罢了。”
海弦笑道:“你的师父?难道你从前当过和尚?”
“他剑术了得,是我父亲的好友,我父亲去世那几年,承蒙他的照拂和教导。他曾是当朝大将军,近几年因年事高了,便躲到山里来寻清净。”
海弦忽然脸色一变,甫翟已经察觉到她眼中微妙的变化,却是不知该如何问。
两人言谈间,一个大光头从寺庙里面走出来,身上穿着一件颜色光鲜的袈裟,笑得眉眼弯弯,一边走一边道:“谁说我坏话来着,罚去挑水。”
甫翟笑道:“师父倒是好耳力,老远就听到小和尚们说你的坏话了。”
住持笑得合不拢嘴,指着甫翟道:“你真是越发滑头了,就该罚你来相国寺里挑几天水。”话犹未落,不由看向甫翟身边的女子,待看清海弦的脸时,忽地笑容一滞。海弦亦是面色僵硬,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住持。
正好有个小和尚舀了一勺水泼向甫翟,他忙于躲闪,倒是无瑕顾及两人。
过后住持朝海弦微微一笑,说道:“今天恰好明礼送来几包好茶,快进去尝个新鲜。”
进了禅房,只见按上放着一副未下完的棋。甫翟猜想必定是汝明礼刚走,他向来不喜欢与自己打照面,但从那下了一半的棋局来看,必定是从后门匆匆离开的。他倒是并不十分在意,自己本就不喜汝明礼的人品,不必虚假应酬倒也自在。住持拆了一了鼓囊囊的牛皮纸,从里头拨出一些茶叶到茶罐子里,又掏出一套器皿来,笑着问海弦:“丫头是否会沏茶?”
海弦未及多想,点了点头。
住持便笑道:“那就劳烦小丫头替我们沏两杯茶,我们先下一局棋。”又道,“这小子上次答应我,要是连输我十局棋就请旨入宫去做护卫。丫头,你押他赢还是输?”
亏得还是出家人呢,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样子,一口一个小子丫头”,不过海弦倒是从不在意这些。海弦看了一眼甫翟,又看向住持,说道:“我信他一定赢你。”
他不由哈哈大笑:“不得了啊不得了,甫翟你倒是找了个好姑娘,凡事都向着你。”
甫翟面露绯色,笑道:“师父莫胡说。”
住持越发乐呵了,从袈裟里掏出一道符,笑道:“丫头,这是咱们相国寺开过光的符纸,可保你一生平安。”
不管是不是真的,就冲他那句话,她收下了。甫翟落座的时候,她把符纸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将它塞到里衣,说道:“你师父说了,能保你一生平安呢。”
住持的眼里透着几许玩味,说道:“从前有个傻小子嚷着要陪我汝伯渊出家,亏得我当日心狠,否则真正错过了一段好姻缘。”
甫翟红着脸瞥了他一眼,抢了他手里的黑子棋盘:“不知从前是哪个老和尚嫌弃自己孤苦伶仃,打算去当个江湖郎中的,亏得没去成,否则京师的百姓该遭殃了。”
不愧为师徒两,有时候就连说话的口气都一个样。
海弦忍不住捧腹,搬了一张凳子坐在一边,从茶叶罐里舀出一勺茶叶,装在新壶里重新泡了,捧起新壶晃了晃,又将壶里的茶水弃去,然后重新往壶里倒了热水,夹过三个杯盏,来了一个好看的凤凰三点头。
汝伯渊一时看得愣神,手里捏着一粒雪白的棋子,久久不曾落下。海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你们分出胜负了?”
汝伯渊并未作答,只问道:“你泡茶的功夫是打哪儿学来的?”
她随口道:“我娘。”
汝伯渊轻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海弦把两个茶盏放在两人面前,自己捧了一杯茶,安静地看着两人下棋。一局棋足足下了半个时辰还没有分出胜负来。她虽然不懂棋路,但光是凭借汝伯渊的神情便可看出,他已经挨不了多久了。
又约莫过了一刻钟,甫翟抚掌笑道:“承让了,师父!”说完连忙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该下山了。”深怕汝伯渊硬拉着他再来一局。
汝伯渊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将两人送出寺庙,笑着对海弦道:“若是在京师得闲了,可以过来给我沏茶。”
海弦点了点头,跟随甫翟走了一段路,悄悄从耳边摘下一只耳坠子,忽然“哎呀”了一声道:“我的耳坠子似乎掉在寺庙里了,我得回去取。你就在这里等我吧,也不过几步路。”
甫翟微微颔首,陪她走了几步,便目送她离开了。
走进寺庙,海弦见左右无人,轻轻叫了一声:“汝伯伯。”
汝伯渊连连点头,噙着泪道:“我就猜到是你,岚儿,你们都回来了?你娘亲可好?”
海弦微微哽咽道:“岚儿早已经死在了十年前,我如今叫慕海弦。我娘亲走得早,没在这世上享过福。”不等汝伯渊开口,又道,“我记事起就知道汝伯伯最疼爱我,所以我回来的事,还请汝伯伯守口如瓶,你知我知就够了。”说完朝他深深一拜,飞快地离开了,根本不给他半点说话的机会。
“岚……海弦丫头,你的父亲……”汝伯渊追出去,还待说些什么,见甫翟正站在门口,朝着海弦微笑,只得止了口。
两人走了一段路,远远看到汝明礼带着两个随从正跳上了栖息在树林里的大马,光鲜亮丽的衣裳尤为扎眼。汝明礼似乎正从这里看过来,目光恰似落在海弦身上,又像是正望着远处沉思。甫翟不愿与他打照面,飞快地把海弦扶上了大宛驹,牵着马离开了。
海弦道:“你似乎很不愿意见到那个人。”
甫翟笑道:“算是吧,他是我师父的儿子。我与他虽自小一起长大,却没有太多共同之处,相处起来难免有些吃力。”
海弦点了点头,也没再多提及。面前的荆棘丛十分密集,甫翟一路拿剑鞘为她挡开荆棘。海弦顺手折下一小段荆棘,在手里把玩了一阵,便随手弃之。
甫翟道:“对了,我昨天在路上见一位卖身的姑娘家孤苦无依,心想着与其被大户人家买走了打骂虐待,倒不如买了来给你做伴。估计这会儿已经到宅子里了。”
海弦玩笑道:“看不出你这么爱怜香惜玉。”她虽这样说,心里却清楚,甫翟不过是怕她太过劳累罢了。她到底寄人篱下,他却这样处处周到,到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甫翟笑道:“我要是不怜香惜玉,又怎么会收留你呢。”音未落,只听得大宛驹长嘶一声,随后竟着了魔似狂奔起来。甫翟一时未注意,下意识松了手里的缰绳。
海弦亦是惊得手足无措,如今难以下马,只得紧紧抱住马脖子,闭上眼任由大宛驹乱奔。甫翟打了个响哨,大宛驹恍若未闻,依旧驮着海弦四处乱闯。他疾步冲进林子一侧,对迎面奔来的大宛驹敞开臂膀,老马识主人,他原以为大宛驹见着自己好歹会放慢速度,不想竟只是稍稍偏了方向,擦着甫翟的衣衫飞奔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