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掩了一扇门,在妇人身边搭了一个草垫子靠着。一夜不曾睡过,已是乏力不堪。她倚着墙壁打算小寐一阵,不想这一睡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轻声喊:“火,救火……”
海弦闻声惊坐起,此时天已拂晓,眼前火光摇曳,柴堆上的药早已经煎糊,爆碎的碗片溅了一地。火势渐渐蔓延开来,海弦连忙扶着墙站起来,脚下一个趔趄,不料踩上了碎片。碎瓷片透过布鞋扣进皮肉里,疼得她龇牙咧嘴。那妇人依旧没有半分力气,唯有两手紧紧护住腹部,眼前的火光令她惊惧。
顾不得脚下的伤痛,海弦一只脚撑着实地,另一只脚踮起,吃力地俯下|身去将她小心翼翼地扶起。趁着火势刚起,还未燃至门前,海弦尽量避开梁柱,扶着妇人往外走。脚下传来阵阵痛楚,每踏下一步,她只觉得自己就要痛晕过去。就在即将软倒在地的一刹那,海弦并着妇人被一人拽出破庙,于此同时,她已禁不住痛楚,重重跌滚至门槛外。
“将她们押去天牢!”眼前出现一双双黑靴,正是京师的护城军。领头人吩咐几人上前去押解妇人,其余人皆被派去破庙内救火。
天牢乃死囚所在之处,见眼前的官兵个个长戟相向,海弦心中忐忑不安。从地上挣扎着起来,将妇人护在身后,对发令的男子说道:“凭什么,我们并没有纵火,不过是一场意外,为何要将我们押入天牢。”
妇人一手护住小腹,一手紧紧抓着海弦的袖子,恹恹地往后退了一步,拖着虚弱的身子残喘,把头压得很低。护城军看她们时的眼神带着几分轻浮,海弦见多了这样的人,倒也并不十分惧怕。她挺了挺身板,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她扶着妇人的手,正要带她往别处去,两名护城军飞快地提着剑上前将她们反扣住双手。
其中一人大概以为两名女子好欺负,那双粗糙的手时不时抚上她们的手背,海弦只觉得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要不是人多,恐怕是恨不得甩上一个耳刮子,好叫他知道她慕海弦可不是好欺负的。她脚下痛得厉害,一步一步走得十分吃力。那人一面婆娑着她的手背,一面道:“昨天郊外发生命案,我们抓了一夜都抓不到人,只能找两个替死鬼。谁让你们一主一仆放着好日子不过,要躲来这里,休怪我们心狠。”
海弦冷笑道:“呸,什么杀人犯,怎么不说你们自己是杀人犯,昨天跑了一夜,谁知道人是不是你们误杀的。”
“死娘们敢嘴硬!”长戟忽然抵在她额头,海弦强忍住害怕,逼视着他们:“有本事就动我一下试试,我倒要看看还有没有王法了。”
话音方落,有一人提着剑,行色匆匆而来。护城军纷纷退让开,海弦抬眼,发觉眼前的人竟是甫翟。一身明光铠威风凛凛,较之先前在边境的时候,越发添了不少霸气,却也多了几分疏离。来到京师,她的确盼望着能够见一见甫翟,哪怕只是远远望一眼也好。可她没想到在京师头一次重遇,竟是自己最狼狈的时候。
甫翟一时间惊诧不已,没有想到边境一别不过一个多月,海弦居然也已经到了京师。她痛得站不直身子,脚下的瓷片似乎正一点一点扣入皮肉。他匆匆扫了扫海弦脚上的伤势,又瞟了一眼海弦身后的妇人,忙对站在她们两侧的人说道:“凶案必然同她们无关,放开她们!”
躲在海弦身旁的妇人见到甫翟,不由往前挪了一步,张张嘴却是欲言又止。甫翟看了她一眼,朝她微微一笑,似是在安慰她。
那两人见甫翟的神情应是早就认识的,忽地爆出几声大笑,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话,虽然听不明白,但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好话。
甫翟并没有多加理会,派了一名亲信把妇人送去凌府。自己则上前搀着海弦坐到一侧的石阶上,仔细检查她的伤口。碎瓷从鞋底插进去,直直扣进肉里,大片的血迹将原本杏黄的布鞋染成了红色。他不由分说要为她脱下鞋子,口中道:“忍一忍,我帮你将碎瓷拔了。”
她的面上有些窘迫,缩了缩脚却是不肯。甫翟道:“你若是不将碎瓷片拔出来,回头烂了一只脚可别怪我。”她听了不由害怕起来,也顾不得害羞,便任由甫翟替她除去鞋袜。她不知道该同甫翟说些什么,隔了两个月,她与他仿佛愈发陌生了,便没话找话般问道:“你认识那位夫人吗?”
“算是认识吧。”他动了动眉心,说这话时似乎有些犹豫。他道了句“得罪”,小心翼翼地为她将脚心的碎瓷片取下来。她咬了咬呀忍住痛,紧抓着他的胳膊问道:“我哥哥阿库不见了,你这一路上有见到他吗?”
“不曾见到,他离开多久了?”他翻起里衣,将衣摆撕成长条为她绑住伤口,血暂时被止住,却还是疼得厉害。她吃力地穿上鞋子,说道,“你去忙公务吧,我在这儿等阿库,你要是见着他,记得告诉他早点回来。”
甫翟到底有要事在身,不便多逗留,只得点头说道:“你在这儿等我,哪儿都不要去,我办完差事便带你去看大夫。我令派一批人去找阿库,一有消息就让人过来通知你。”
海弦笑着点头:“放心吧,我等着你就是了。”
甫翟来去匆匆,目视他提着剑离开,又目视着一场秋雨毫无预兆地浇下来,除了一瘸一拐往旧庙前的门槛走去,什么也做不了。
好在火势不大,旧庙里的火已经被护城军全数扑灭了,一股焦灼的气息从里头泻出来,合着滚滚热气。海弦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子,两颊越来越烫,她摸出帕子擦了擦汗,心想着才刚来京城,他便又帮了她一次,换言之她又欠了他一次。
她一个人坐在门槛边等着阿库回来,三三两两的行人撑着油纸伞从面前走过,却没有一个是阿库。随着雨势越来越大,躲雨的人也越来越多。几个樵夫抖着湿漉漉的衣衫立在房檐下凑到一起小声谈论:“听说昨天夜里首饰铺掌柜居然被人杀了,而且还不是为财,实在蹊跷得很哪。”
“据说凶手到现在还没查出来。”
站在最旁边的一个樵夫说道:“我知道凶手是谁。”
“谁?”所有的人都齐刷刷盯着他,包括海弦。
海弦打心眼里鄙视,知道凶手是谁,居然也不报官!
樵夫被眼前的阵势吓到了,挠挠头,毫无底气道:“我,我也是浑猜的,昨天我在首饰铺外头看到一个外地来的小子,为了买一对耳坠子和掌柜的起了冲突,我还看到那小子打了掌柜的,后来听掌柜的说要报官,他便跑了。”
海弦问:“你说的那外地男子长什么样?”
“流里流气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衣裳破破烂烂,袖子还被人从腋下撕了大口子。”
话尤未落,海弦已经扶着墙摇摇晃晃走下台阶,几个樵夫在后面喊她进来躲雨,她也不理会。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只是想要快点找到阿库,或者哪怕谁能给个确切的答案,确定樵夫口中的人不是阿库也好。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关押嫌疑犯的临时牢狱外头。她正要上去问问狱卒是否见过阿库,恰巧甫翟正从侧门走出来,行色匆忙,乍然见到一瘸一拐的海弦,不由紧拧起眉头,担忧道:“不是让你等着吗,怎么自己一个人跑来这里了?你的伤口还没好,沾了雨水当真是要溃烂的。”
海弦咬了咬嘴唇,迟疑道:“我……我本想找阿库,没想到竟走到这里来了。”
她浑身湿透,被雨水沾湿的衣裳贴着身子,露出玲珑的曲线。他忽然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下意识垂下眼,拉着她的臂膀走到房檐下:“我正打算过去找你呢,阿库惹了人命官司,被抓进天牢了。”
脚下的伤口再一次破裂,热意一点一点蔓延开来,她显得百般无助。
她打了一个软跄,忙说道:“阿库不会杀人的,这里头一定有误会,我求求你帮帮阿库,你一定要帮帮他。”她惊得面色发白,两颊的眼泪和着雨水淌下来。
甫翟愧道:“人命官司不比旁的,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也说不上话。我只能说尽力去为阿库找证据,至于结果如何,我不敢贸然向你保证。”
她大概是痛糊涂了,并没有多说什么,竟然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瘸着腿慢慢走出大牢外门。下石阶时,他追上来将她一把扶住,紧张道:“路都走不稳了,你还想去哪里,我带你去看大夫。”
海弦道:“我去求见一个……我去替阿库找证据。”
甫翟道:“你便安分些养伤,阿库那里我来想办法,我先去疏通打点,至少他能暂时免些皮肉苦。”
话音刚落,云际顿时轰隆隆一声,一道闪电似乎将云层劈成两半。风雨欲来,令人防不胜防。须臾间,骤雨转为暴雨,噼噼啪啪打在身上有轻微的疼意。
鞋袜被雨水沾湿,痛意加深,她疼得几乎将双眉拧到了一处,脚边有暗色的血迹随着雨水氤氲开来。她不想再逞强,遂点头应下。他不由分说转过身将后背贴上了她,她唬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已经稳稳伏在他的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