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下的雪，城中人多，且守卫个个晚上举着灯火巡城，所以雪水化得快些。这会儿从城郊这处地界儿上望外头一瞧，却是白茫茫一片，除了一道河岸边上有从已经枯黄的芦苇杆子立着，四周倒像是一张素白的画纸。
胭脂打屋中出来还不觉得冷，在原地站了一会，不住地往四周张望着，没一阵子便隐隐不自觉打着哆嗦。
来时打凤阳阁路过，楼门子闭得严严实实，阁楼上窗扇子也瞧不得个人影，说来明叔究竟瞧没有瞧见她还很难说，是否跟着到这地界儿上来了，她心上更是没个准。
方才柳招远母子话中提及了兰绍，该是两个人一进屋里去便会将这兰绍给吵醒过来的，所以就这样干等着着实不是个法子。
她人贴着墙立着，这样经的风小，脸皮儿不那样疼。长叹了一口气，复又想到在炉灶边上兰绍的那一番话，忽然生出些逃跑的意思。
这些日子来她在兰府待着，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既然兰绍不信她身上没有那物件儿，像那日一般的逼问恐是日后少不了多来几次。最后逼急了他，怕是自己连一条活路都留不下。
她与兰绍的这段情，如今一眼看到底儿的结果便就是这样。若今儿若错过了这机会，往后她更加难以逃脱。
这地界儿虽说偏了些，可建起来的屋舍却甚多。金陵城中的日子就是这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皇家权贵日日笙歌燕舞，却多得是张氏这样的人家，稍稍想不出法子赚银钱，隔天便揭不开锅一家老小饿肚子。
所以此刻视线往左右一瞧，成排的院墙凹凸不平，不管往哪边逃着，都会有一个个屏障将自己的身影掩住，倒像是一早便铺好的后路一般。她若奔着去了，等着兰绍发现时候，就算挨家挨户翻个底儿朝天，也只怕难寻到她的踪影。
长吸一口冷气，胭脂觉得鼻头麻木无感，咬牙将心一横便要起身跑着，只是未得条平坦的路面，地势坎坷不平。身子踉踉跄跄才行了两步，脚下一崴向前扑倒过去的时候，不想边上突然间伸出一双手将她揽在怀里，硬往一条深巷子里拖过去。
“谁......”
胭脂即刻反应过来扬声高呼，身后人更是眼疾手快，抄在她腋下的手突然一抬，将巴掌捂在胭脂口鼻处。
外头天光亮堂扎眼，巷子里墙颇面高所以阴暗些，叫她一时眼睛泛花瞧不真切，余光只见不远处有一片阴阴的影子，身后之人扯着自己朝对面在靠近一些，对面领头上一个影子便朝自己疾奔过来。
她喘息急促，一颗心在胸膛扑通扑通跳着，脑袋里满是容桂枝死时候的场景，继而身子开始不自觉战栗，在那身影靠近过来的时候猛地抖了两下，只是视线不容躲开，与他四目相对，却见这一张熟悉的面容，眼角还挂着两颗泪珠子。
那人长相粗犷，络腮胡子足有一寸长，还微微泛着金黄。面皮儿想是被风吹雨淋惯了，已经 成了沉沉的一股灰褐色，一抬起视线额间三四道纹路，隔得那么近瞧上去有些骇人。
他说：“胭脂，是我，明叔啊，你不认识我了么？”
胭脂本挣扎着，身后那双手由是禁锢得更加用力。衣裳磨蹭着，加上外头有个什么坚硬的物件膈应着她的皮肉，几乎都快要画出血道子来。不过所有的恐惧与忧心都在那声音响起的时候烟消云散了。
身后的人退却，她愣怔在原地，身子往地上一瘫，融化的雪水将地面上的灰土绞成泥泞，在她衣摆上沾染了不少，她挥袖子擦了擦眼泪，又顺带着抹了一脸，那人复又抬手帮她擦着。
“怎么还是这般粗心大意的，我不在，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若非是那股熟悉的声音，她都已经几乎认不出眼前的这张脸了。整整三载光景没有相见，明叔如今竟已经老成这般模样了。
喉咙间有些苦水反上来，心上闷闷地，被他这话一提心肝都跟着颤上一颤，才恍然觉得时移世易。是啊，三年光景过去了，明叔变了，她也变了，整个金陵城都变了。
那双比兰绍还要温暖的大手绕过胭脂肩头将她搂在怀里。她顺势往眼前的怀抱里一扑，颓然泪崩。
“明叔......”
身后一众人静静立着，听着胭脂从撕心裂肺的嚎啕到后来的低声哽咽。周遭终于静下来的时候，隐隐能够听见边上有个人在喊着胭脂的名字。
明叔使个眼色着人去那边瞧一眼，一个身影蹭地一下窜到巷口子上，歪着身子往外那么一瞧，只一眼后便即刻又退了回来。
“大哥，那锦衣卫朝这边过来了！”
身后众人微微有一阵子窸窣声响，明叔闻话一皱眉，将胭脂从她怀间扶正后朝身后厉声道：“怎么，只独他一人就怕成这样了？”
胭脂瞧着这阵势，便知她之前的猜测没有错。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着：“明叔，你老实告诉我，城中要抓的前朝乱党，可就是你们？”
明叔闻话明显一愣，却也没得时间再细询问着缘由，只点了点头应下，此刻有些争分夺秒的意思，说话速度极快：“你听我说，我之所以叫云儿带信给你，就是怕你擅作主张来寻我。既然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那你就记住，你与我从未有过半分干系，一定要咬死这句话。你是兰绍的正妻，是官家大人，他必会保你，不管我出了任何的事，都不要和我扯上干系，知道么？”
他这话再清楚不过了，只是越听胭脂心上越着急，忙将他衣裳扯着不撒手：“不，明叔，带我走，你带我走吧，我不想跟他回去了！”
她方才哭得久了，这会儿说话快，那哽咽的动静又停不下，所以字音儿大片大片黏成一块儿，只能听见个大概意思。
明叔先使眼色示意身后众人退下，还要忙着劝慰胭脂：“孩子，别傻了，你长大了，该是懂得，这世道乱，他是个能护你周全的人！”
胭脂苦笑，兰绍是个能护她的人她自然知道。曾经她为了能寻个护她的人，险些嫁给自己的杀父仇人做了枕边人。可现在她动心过，心上便过不去那个坎儿了，兰绍心上没有她，她留下来，就算是勉强活到个百年那又有个什么意思呢。
言毕明叔便撒开她的手要走，她慌不择言忽然想起来许令，微微平静了一下情绪咬字清晰地说道：“可许令在我这儿，他快要死了！”
明叔已经与她相隔几步，听见这话却还是猛地回过神来，胭脂以为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忙带泪一笑：“你带我走，我告诉你他在何处！”
兰绍的音儿已经到跟前，明叔听他一声喊，知道不能再拖下去，若叫兰绍见了他与胭脂在一处，恐事情会更加麻烦，便只挑重点的讲：“行动失败后许令他被捉后恐是降了，他若是快死了你只管让等死罢了，莫要听他什么言语，更不要跟他扯上干系，知道么？”
他一边往后推身一边说着，言毕回身接着边上的物件儿一跃翻过墙面去。
胭脂听了他头一句话便已经觉察到不对劲，久久愣在原地上。不过时机倒是好，前头人影将将没了，后头兰绍已经站立在巷口唤她：“胭脂！”
这一声倒算是将她游走的魂儿给唤了回来，她蓦然回首，见兰绍眼神郁郁站在那儿，日头的黄光正好扫过他一半面容，瞧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她思绪乱乱的，明叔的话在脑子里不断地回响着。
他说许令被捉后降了，那么他怎么会逃到兰府上来？
细思恐极，她突然双瞳一怔，抬眼看着兰绍，胳膊有些颤抖，身上的汗毛也都跟着立了起来。
“兰......兰绍！”
胭脂结结巴巴叫兰绍的名字，兰绍本是以为她为自己逃跑的事情觉得忧心，叹了一口气问她：“你真的就那么不愿意待在我身边么？”
胭脂却没有答话的意思，快步近他身去，扯着他衣角将他忙往回拽着。
“快，我们回兰府去，现在就回去！”
兰绍将她扯着的手顿开，脸上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将她胳膊抓着往上一翻，道：“你发什么疯啊！”
胭脂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若是许令真真为了兰绍而来，那么此刻很有可能背后的谋划者已经将手伸向了兰府，叫他们早于兰绍的话，那么谋反的这一条罪兰绍就算是百口也辨不清楚。
牵涉国之大事，皇帝就算是宁错杀三千也都不会放过他这一人的。她不想兰绍死，她就算心上给自己一万个理由要逃开，她也是不想兰绍出一定点事情的。
“兰绍，你说我什么都认，只是这会儿不是时候，你听我的，我们快些回兰府去好不好？”
兰绍却只看她，面上有些无动于衷，喉间动了动才问：“胭脂，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想要我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