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痕终究还是从地毯上爬起身来，挨着寇志天坐了下来。
寇志天打开茶几上一只精致的木盒，里面是一套做工精细的雪茄工具——一把雪茄剪，一根加长烟杆，一只“Prince”牌火焰喷枪。此时，寇志天身后的一个壮汉条件反射般奔向远处板台，从板台上的保湿箱里，取回一只稍大些的木盒，打开，恭恭敬敬陈放在他面前。那盒身上是英文：Made in Havana，里面赫然挺着六支更长更粗壮的雪茄，两倍于中指。寇志天从中挑出一支，用火焰喷枪对准烟丝裸露的一头，从外延至中心专心致志地画着小圈，直至将裸露的烟丝全部点燃，然后抖腕使其均匀燃烧。整个过程仿佛是艺术家正精心雕琢一件杰作。而后，他将点燃的雪茄大口含住，贪婪地吮吸。
望着寇志天那满脸的陶醉，燕无痕仿佛可以体会雪茄带给这个老男人的那份极致享受。从他口腔里喷出的烟雾，在两个人中间弥漫开来，形成一道微妙的屏障。燕无痕不由自主地被寇志天享用雪茄的过程所吸引，竟忘记了拿手去挥散烟雾。透过那道似有若无的屏障，燕无痕仔细地打量着寇志天的样貌。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虽白净却布满沧桑，一道道清晰的皱纹里，仿佛刻满了不为人知的故事，高高的鼻梁，深邃的目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假如不是因这非常空间里的角色冲突，平心而论，对这位长者，燕无痕甚至颇有几分好感。但她心里很清楚，此人必是寇杰的至亲，且来者不善。
“呛着你了吗？”寇志天和蔼地问道。
“没，您随意。”燕无痕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寇志天吸的雪茄，是产自古巴的一种极品雪茄，每年产量不过一吨上下，只有全球顶级富豪才有资格享用。可就是这样的极品，程副区长的家里却也有两盒，这得从程副区长家那苦命的千金程婷婷说起……
那年，寇杰因强奸未遂被判入狱，与他同龄的程婷婷则刚刚跨出校门走上社会，就业于她而言，自然是不用愁的，一份好工作正笃笃定定地静候着她——电视台总编室主任助理。
第一天上班，程婷婷想好好表现，人家下班都走了，她还在位子上磨洋工，一直到行政人员都走光了，她才一脸倦容地走出办公室。她手里擎着男友的热线，边走边嗲声嗲气地诉着苦。由于对新环境比较陌生，加之心思全在电话那头的男人身上，按开电梯门后，她看也没看，便不假思索一脚跨了进去……紧接着就是一声犀利的惨叫，渐杳……伴着男友的一句甜言蜜语和惊慌的追问，程婷婷跌落了下去。只几秒钟，又是一声闷响，震得一楼大厅里的工作人员四下张望，寻那震源。
原来，这部电梯正在检修，停在了上面一层，工人以为人都走光了，也就没做任何警示。就这样，程婷婷鬼使神差地按开了电梯门……
这事非同小可，只因遇难者不是普通人。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满城风雨。寇志天也从李东华那里得知了此事，心里有了谱，当下备了一个箱子，上面以两大盒雪茄覆盖，下面则全是“慰问金”。待程家丧事办妥，他找到了李东华，提出要亲见在家休丧假的程副区长，不料被李东华严厉制止了。
“胡闹！你想干什么？”
“误会了啊，老李，你以为我想干什么？程副区长家遭遇这么大不幸，我去探望一下总是可以的。”
“商人啊，唉，不懂政治的商人，在中国也就是个半吊子商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懂吗？程副区长是啥人想见就可以见的吗？”
“所以，我来找你帮忙啊，我也就备了些雪茄聊表心意，我知道程副区长是抽烟的，可这个节骨眼上抽什么烟都伤身体哦，雪茄就不同了，消得了烟瘾，也不会伤身，这不，我也给你备了两盒呢。你不会也来质问我想干什么吧——是，你们都是官，不是我们奸商贱民高攀得起的，更不要说私下里只有那么一点点交情了，我说得对吗？李大秘书长心里是不是也这么想呢？是也没关系，搞慈善搞到衙门里，更显得我小人一个，谁叫我老寇脸皮厚呢。”寇志天满脸的委屈。
“话也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你我之间怎么都好说，你什么时候想见我都没问题，来我家赖着不走喝两盅都成，可程副区长家你可去不得，即使一定要见，也不是像你这样扛只箱子去见，这成何体统？”
“那好，我听你安排。”
“我能安排什么呀？我只是告诫你这么做不妥当。”
“那怎么做才妥当呢？”
“老寇，死心眼啊你？怎么做都不妥当！毕竟人家是分管公检法的，国土、规划、建委、房管也都是他在管，太敏感了……你那点儿心思我是清楚的，杰儿进去后，你就一直在活动，就没停过！我早就告诉过你，年轻人，犯点儿错，受点儿惩戒，那是应该的，现在伸手拉他还不是时候，就让他在里面多待段时间也好。至于将来嘛，也不是走程副区长这扇门，你不能不懂规矩。”
“咳——你想到哪儿去了，杰儿犯错，确实是我这个父亲的失职，对他是教育改造，对我又何尝不是？我还不至于那么狭隘吧。”寇志天一脸的深明大义。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中国的小孩，与生俱来肩负着超越上一代的使命，恐怕未必是你失职，反而可能是管教太严。还是等等吧，杰儿一直管我叫叔，这个叔也不是白当的，这样吧，程副区长这回你就别见了，不是我硬要拦着，实在是不方便，你的大名，班子成员那儿都是挂了号的，你的心意呢，我回头请他的司机帮你转达。想见，将来总会有机会摆在明面上碰碰头的。”看来李东华最终还是心软了，可他猜错了一条，寇杰的问题根本不是管教太严造成的。因为这么多年来，寇志天甚至不曾拥有管教儿子的权利。
“对对，还是你想得周到啊，就这么办。”
“我那两盒就省了，拿回去吧，你知道，我连烟都不沾的，雪茄就更是无福消受了，好意领了。”
就这样，寇志天以李东华为导体，与未曾谋面的副区长隔空打了回交道。此后不到一年光景，寇志天在郊区圈得一块地，正式进军经济适用房的开发领域。不过说来也奇怪，那是一块很小的地块，位置也不理想，加之土地招标有限价的硬性要求，由政府根据周边市场均价制定指导价格，所以项目盈利水平相当有限。但是，寇志天却对那个地块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激情，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亲自操刀，导演了一出围标好戏，在旁人看来，那就是杀鸡错用了宰牛刀。最终，寇志天以150％的溢价率成功中标，这样算来，他几乎没有赢利，他身边的人自然是大惑不解。
还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接踵而至，那块地很快就被一堵超高的围墙围了起来，土方车成日忙碌地进出这个全封闭的工地。这一热火朝天的景象持续了约半年，却迟迟未见正式开工，谁也不知里面究竟在搞些什么。后来，有监管部门来视察过一回，但他们还未等踏入工地，就被程副区长一个电话全召了回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寇志天的秘书在追求广告部的一位漂亮女孩时一语道破了天机，“那块地下面有宝贝”，具体是什么宝贝，就连那漂亮女孩也套不出来了。
此消息传开后，这位秘书心中既懊悔又恼怒，他找到那女孩，当面严正澄清：“听不懂人话吗？阴谋论就是阴谋论，与真相的区别如同黑夜与白昼，寇董是大慈善家，给老百姓盖房子一直是他的夙愿——我是见你们总是无聊地猜来猜去，逗你们玩呢。”
可真的是“逗你玩”吗？明面上无人敢再说三道四，可背地里却总有人不信……
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就是连许文波也无从得知的了。我先后走访了几位曾配合该案调查的纪委负责同志，并想方设法找门路、做工作，有限制地调阅了警方的案件卷宗，最终也只不过揭开了惊天内幕的冰山一角。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我们的目光再回到绑架坠楼案的现场。
燕无痕终于主动开口说话了：“叔叔，我知道你是冲我来的，先放了我两位朋友，好吗？他们是局外人。”
寇志天笑着摇了摇头：“进了这扇门，就没有局外人了，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当他们是客人。”说完，他用下巴朝许文波和黄冼的方向一抬一指，沙发后面的黑衣大汉心领神会，上前解开了两个人身后的绳索。
黄冼刚好也被弄醒了，一双惺忪的浊眼四下打探，当下被眼前的阵势吓傻了，惊慌地问身边的许文波：“我们这是在哪里？怎么了？”
许文波一脸歉意，心想，无论这是哪里，逃是逃不脱了，后悔也来不及，事到如今，是倾巢之下无完卵，三个人的命运被死死捆绑在一起了，只好见机行事吧。他轻扯了一下黄冼的衬衫袖口，示意他别再问了。大汉为他俩搬来了两把折叠椅，双手一左一右将他们摁坐下来，而后竟背手立于他俩身后，令许文波感到后脊梁直冒寒气。
燕无痕朝许文波的方向望去，许文波也正呆望着她。他此刻的心绪纷乱如麻，恨自己百无一用，贴身守在女友身边都庇护不了她，如今连同倒霉的黄冼，也一起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他其实也很明白，他们所受到的威胁来自于寇杰，可他不了解的是，四年前的那个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燕无痕在险些被寇杰强奸后，会依然挂念寇杰，甚至心生愧疚与自责？这也难怪许文波当时想不通，只因他对燕无痕的身世及成长环境一无所知……
关于燕无痕的身世，许文波一开头就迫不及待、长篇累牍地向我介绍过，确实十分曲折离奇。它首先与那起校园惨案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而后才间接导致绑架案的最终发生。也正因我详细了解了燕无痕完整的身世，才使得燕无痕其后的所作所为在我的逻辑构建中豁然明朗，正式宣告成立。这得从燕无痕的三个爸爸说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