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一直都在想小姥爷新立的规矩,无非是警告我们天理有常,不可乱来,否则这一辈子就将是“天咒”之人,五弊三缺,一生不能如意。显然他看出来我对木木一往情深,故而立言在先,不然将来不是误已终生就是株连他人。
也许是我的处境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可是他的过去在家里除了他自己谁也说不清楚。我很想知道他的故事,比如他和自己师傅的女儿花蝴蝶的情感,或是他自己妻儿究竟遭谁毒害,另外这些年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别人会认为他死了……不过,从那道山梁下来,他就一直阴郁着脸,我不知道自己冒昧地开口会不会刺激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
路本就不好走,又是农历月末,天空中只有一弯残月,所以走起来就更加困难。不过,由于大家似乎谁也没有话要说,能听见的只有裤子摩擦乔木枝条的声音,故而又显得步履匆匆。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我们终于从密林里穿了出来,隐隐约约的已能看见十里外摇曳着几束灯火的村庄了。
路终于宽阔了,加上离家越来越近,我们的步伐简直要飞了起来。没多时,我们就过了观音庙,走了很远还能清晰的听见“嘟嘟”声,没想到这深夜里竟然还有尼姑一边诵经一边敲着木鱼。
不知道怎么了,小姥爷忽然连着叹了三口气。我便对他说:“您是还在思索着山里那个白毛厉呢吗?”
小姥爷回答:“白毛厉散了煞气,已不足为虑。”停顿了一会,他又忽然问我们:“你们几个谁知道刚才那尼姑所念的经文是什么?”
一白和大炮自然不知道,不过,我姥姥信奉佛教,小的时候我常随她来庙里上香,有的时候她要参加一些****,我就在一旁看着,所以多多少少能懂得几句简单一点的佛经。刚才虽然只听了几句,但我反复听见有“阿弥唎哆,毗迦兰帝”等经文,所以我说这应该是《往生咒》。
小姥爷点了点头说道:“没错,这就是佛教净土宗信徒所念的往生咒,是用来超度新生亡灵。”
大炮接口道:“这尼姑们也够吓人的,大半夜不睡觉超度亡灵。”
我忽然明白了小姥爷为什么叹气了:“您是说尼姑们知道了今晚上有新生亡灵要被带走,她们在为他超度?”
小老头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忽然怔住了,然后飞也似地跑了起来,我简直要疯了。要知道,我姥姥已将近80岁了,我的父母在县城工作,家里没人照顾她;另外,我二老爷萧延珩也七十多岁了……我不敢多想,只想赶快跑回家去。
可是刚跑了几步,我便被跟上来的小姥爷一把拉住了。我看见一白和大炮正奇怪地冲我眨眼,而小姥爷直接拉着我退到了一块玉米地里。
“你们干什么啊!我要回家,我要去看我姥姥……!”我不知道这三个人突然怎么了,极力挣扎着,向他们大喊!
大炮赶紧把我抱住,捂住我的嘴,一白则冲我打着嘘声的手势。直到小姥爷从怀里掏出了石蒜花粉,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有鬼出没。
看我明白了问题的所在,大炮放开我,然后用手指了指刚才走过的那个庙的东面。
我穿过玉米叶子的缝隙向前张望,那个小庙东面的是一条牲口道,是以前生产队时期马倌牛倌放牛马驴这些大牲口走的便道,后来牲畜少了,便渐渐荒掉了。路的尽头通往萧家营的村北,然后再由村北直达东大岭,此时此刻正有一行人慢慢从村北向观音庙这面走来。
不过,说是走,实际上那些人的脚根本没有着地,而是飘在空中。他们速度很快,像是着急赶路,不一会就到了观音庙旁。
我看的很清楚,这群人一行五人,最前面的是两个面目丑陋、手持利斧大戟、身穿虎头甲的押差,后面的是两个穿白衣、一手持铁锁一手拿大鞭的小鬼,中间的则是个低着头,穿着白衣、戴着镣铐的男人。
看来这就是鬼差来押解亡灵了。不过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传说里一般人死后来招接亡灵的不是黑白无常吗?怎么成了四个鬼差了?
到了观音庙的时候,前边的押差停了下来,悬浮在那庙墙上,向四周张望着。而那个被押解的亡灵则跪在空中像庙门行礼,尼姑每念一遍《往生咒》他就跪一次,然后后面的两个小鬼就鞭抽他几下,一共跪了三次被打了三次之后,他才站了起来。
押差又要开始上路了,那个人看起来有点恋恋不舍,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向村子的方向看了看。只看这一眼我就差点叫了出来,大炮和一白也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因为我们都认出来了,这个人正是营子里的木匠齐三。
只见他目光呆滞,面色发黑,冲着营子微微张了张口,大概是说了句什么吧,结果后面的小鬼狠狠地抽了他几鞭子,他这才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接着,五个人上了一道黑色的云,直奔西方去了。
大概是最近见鬼见多了,竟然连地府兵勇都被撞见!看着鬼差们已经消失了,我们三个长舒一口气,然后就迫不及待的问小姥爷,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四差押一鬼的状况。
小老爷说,一般情况下,确实是由黑白无常招魂往生,等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鬼魂便被交给地府的兵卒牛头马面。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按照这个程序,有些人活着作恶多端,伤天害理,惹怒地府,即使阳寿未到,也会被强制死亡。像这样的魂魄一般要立刻拉到地府去受刑,所以直接就由地狱兵卒缚走。而刚才这个人,不但有押差押送,而且随时随地受到鞭笞,应该是罪大恶极之人。从他面色发黑,我、舌头微吐来看,应该为缢毙。
我说是不是地府搞错了,这齐三不过是在东大岭的破庙做点木工买卖,平时蔫头蔫脑的,能干出什么罪恶滔天的事啊。
大炮和一白也说,这齐三平时人还不错啊,上回营子东头寡居的马老太突然死了,无人收敛,还是这齐三白送的棺材。
小姥爷也有点弄不明白,说道:“在过去108个行当里,除了和尚、道士、方术士、算相师和盗墓贼这五大和阴阳方术直接相关的行当外,还有五个虽做阴事,但却积阳德的行当,那便是木匠、刽子手、仵作(验尸官)、纸扎艺人、二皮匠(缝尸师),这后五个职业就以木匠为首。为什么呢?
华夏民族早在炎黄时期就已经开始有了人死入葬的习俗,最初的时候,人们认为尸体是非常神圣的东西,需要用心装殓,逝者才能在另一个世界得到永生。所以从最一开始,制作敛尸器具的人往往具备贵族身份,有可能是巫师或者为部落的宗教首领,当然,那时候不叫木匠,而叫做‘葬典’。
后来,木匠的地位虽一直在下降,但这些人仍绝大多数深谙阴阳,他们的锛子和墨斗往往能决定一个亡魂的身后之事。因此,一个棺材的好坏,往往和大格局里的风水一样重要,因此人们对木匠仍十分敬重。至于这个你们说的齐三,我觉的他很可能利用自己所学的阴阳术,干扰了世事伦常,而且一定非常严重。”
关于木匠的灵异故事我确实也听说过。我姥姥曾给我讲过,她小的时候,有一年冬天,自己的奶奶忽然得了重病,家人都认为其熬不过冬天了,所以就请本村的一个老木匠先打一口棺材。在农村,除了急症而死,都有先打棺材的习俗,说这样可以冲丧,得病的人见了棺材很可能就好了。
那天下着大雪,老木匠顶着雪站在院子里准备干活,可是,第一锛子下去,他便收住了手。姥姥的父亲不解,问他为什么不干活,那个老木匠说:“你们确定要打这口棺材?”姥姥的父亲急了:“那是自然,要不找你来干什么?”老木匠也没气恼,而是又问了一句:“确定要用男换女吗?”姥姥的父亲根本不知木匠说的是什么,加上看着自己母亲病重,就不耐烦地说:“你就什么也不用管了,让你干你就干,不会亏待你!”
于是,老木匠抽了袋烟,自顾自地跪在地上冲着西面拜了拜。院子里的人以为这木匠脑子出了问题,只有姥姥本家一个做纸扎的走过去,对着老木匠说了声谢谢。
很快,棺材就打好了。老木匠的手艺没的说,无论是选材还是破料乃至衔接和上色都是一流,唯一不足的是这棺材有点大,和奶奶瘦小的身材不太匹配。不过说来还真灵,自从棺材打好后,奶奶的病慢慢就好了,所以没过几天,姥姥的父亲就痛快地把钱给了老木匠。不过,老木匠只拿了一半的钱,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姥姥的奶奶完全康复那天,家里摆了宴席,村里的本家都过来庆祝,唯独那个做纸扎的没来。姥姥的爷爷曾是个镖师,自然是非常高兴,宴席上多喝了点,还给年轻人耍了几套拳。等宴席散了,老爷子非要出去骑一会马,大家谁都劝不住,结果骑上马才出了大门,便从马上摔到了冰地上,当场气绝。
最终,本来给老太太准备的棺材最后给老爷子用了。老爷子出殡那天,老木匠过来随了个份子,正好是那天收的那一半工钱。到了这时候人们才想起来,原来这老木匠早就知道了结果,为此不惜漏了天机。只有那个做纸扎的看明白了一切,那日宴席他没参加,而是躲在家里加急赶制了一整套的纸扎,最后送给老爷子用了。
所以说,绝大多数的木匠都深藏易学,有的还是能洞察生死的高人。齐三肯定是死掉了,而且是横死,至于他是不是高人,究竟犯了什么天律,只能等去了他的木匠铺才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