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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揭瓦

春播前的闲暇,正是房屋揭瓦的时节,也可说是未雨绸缪。揭瓦,当然揭是揭,瓦是瓦,就是说不仅仅是要揭掉房上朽坏和破烂的旧瓦,而且还要重新瓦上新瓦。我们这地方把这一揭掉破瓦换上新瓦的过程就叫揭瓦。

家里的这几间房屋,仔细地想起来,时间已经非常久远了。大约从记事开始就一直是这么个样子的,没有翻修,也没有揭瓦。也许中间揭瓦过一两回吧,但是弥时久远有些不大能想得起来了。

去年夏秋之际,房子里开始一直漏雨,也许前年就已经漏了的,只是不甚严重而已。大哥被母亲喊上房顶星星点点地换过几回破瓦,但是屋子里漏雨的现状并没有绝迹。阴雨连绵的时节,屋子里依旧这里那里需要用盆盆罐罐接水。我们把大哥都叫瘦干猴,为什么?望文生义,大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大家就一想而知了。房子这么样漏雨,大哥不得不再次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爬上房顶查看。查看过几回,却还是没有找到漏雨的确切的地方,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哪一只瓦烂了。大哥回到屋子里做了标记,在心里默记下了那个漏雨的位置,重新爬上房顶,可是爬到房顶上就又疑疑惑惑的,依旧确定不下来与房间漏雨处相对应的位置。最终还是找不见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事实上就是这样的,有些瓦烂了,一般根本是看不出来的,就像隐藏在人身体深处的疾病一样,外表上根本是看不出伤口来的。但是,却百般折磨病人。毕竟家里的人都非常清楚,房上的这些瓦已经历经了许多的岁月沧桑。它跟人一样也是有寿命的,在经历了风吹雨淋、严寒日晒、仰观和洞悉天象之后,不知不觉自己也就朽坏了。大自然是一把美丽的双刃剑,有时刮大风,风就会使瓦和瓦之间相互碰撞,使之碰烂是难免的。当然,不全都是自然造成的,也有调皮的娃娃玩耍时不小心扔上去一颗石头或者坚硬的物件,把那瓦也就打烂了。总之,房屋上的瓦,时间长了,就得要揭瓦。揭瓦后的房屋,就像一个动完手术修复一新后的了无痕迹的伤口。谁都知道,屋子里漏雨是非常麻烦的事情。家里人已经深受其苦,明显的感觉这房屋是到了必须揭瓦的时候了。

什么时候揭瓦呢?一家人都殷切地盼望着这一天的早早到来。

母亲在心里也是惦记着这件事情的,她一直都嚷嚷着说,要揭瓦、要揭瓦!母亲从去年那个异样多雨的秋天一直嚷到今年开春。家里大小的事情都是母亲发话并操持的。父亲一年四季在外漂泊,算不得家中劳力的。母亲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掌柜的,她对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有个统一的规划,从田里春耕前的籽种拣选,到拉粪、散粪、播种、打胡墼(把田里大的土坷垃打碎),再到后来长出麦苗时节的放水、除草,一直到收割、上场、打碾,以及家里的每一顿饭吃什么,都得请示她,都得要她发话,可说是事无巨细了。这不,母亲昨天召集全家开了一个家务之事的会议,做出了决定:“明天正式揭瓦!”

终于要揭瓦了!昨天一天,全家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难以言述的兴奋和喜悦,都把那做好劳动准备的激动暗暗地抑制着、内敛着。一群人劳动是极有意思的,大家会你追我赶地抢着干,赛着干。劳动有时候就像吃饭,一群人吃,如果有吃饭吃得香的,旁边的就会受到感染,吃起来自然也能觉到直入舌头深处的香甜。想到这些,我感到浑身都微微发颤。夕阳西下,晚霞的颜色柔柔地映照着西山的天。母亲看了一眼西山,转过身来背对着晚霞染红的天空,非常满意地说:“明天是个好天,能美美做一天活计!”说完,然后就回屋休息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星星刚落,东方刚动的时节,母亲和大姐就已经起来了。前两天,大哥和碎哥在母亲的支使下到村子的砖瓦窑已经拉回了两三架子车新瓦,在大房的房檐下面堆成一个规则的塔形的堆。瓦是很便宜的,才几分钱一只。大哥问母亲够不够?

母亲审视沉吟了一番,看了看房上的瓦,似乎在计算,一会儿说:“够了、够了,再拉也用不了那么多!”我们也都随上母亲的声音说,明显能看出来,真的够了!

母亲说,如果不够的话,还有房上换下来的旧瓦,那些旧瓦里面有些还是可以用的。母亲是非常节俭的,在生活上是非常细详的,无论见到什么都会收拾下来放着,就是在大路上见到一根柴棍她都会捡拾回来的,有时还真就都派上了用场。所以,她自己似乎从来都是准备充分和不慌不忙的样子。此前,一家人除了在瓦窑上拉回了瓦,还在北山跟前拉回了足够用的和泥的黄土。

母亲和大姐她们每人头上了系了一条围巾,两个人一红一粉,开始掏灶火和几间房屋炕洞里面的灰。大姐用围巾把自己的头发、耳朵包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两只黑色的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咕噜咕噜地动弹着。扬起来的灰尘是钻不到大姐的头发和耳朵里面的。一刻钟前,在一种朦胧的黑暗当中,天上毛下一丝清凉的雨丝。也许不是雨丝,可能是露水抑或是霜什么的,让人觉得清爽和心旷神怡。此时此刻的乡村的院落,安静,且显得润润的,从炕洞里掏出来的灰一丝都扬不起来了,母亲和大姐用推爬子(掏灰的工具)把灰勾出来,用铁锹和簸箕端到炕洞的门前倒下,那些灰就老老实实地安静地卧在地上。倘若不是今天的雨丝,那会是另一番样子的了:灰把人的全身都能糊过,会把人打得脏脏的,连人的眼睛都会扬得睁不开来的,把人一准呛得连呼吸都困难的。

等到我起来的时候,几个炕洞里的灰在院子里已经被母亲和大姐掏出来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峰。远处,山畔拉了一层雾,雾像烟团一样缓缓地从山畔缭绕着覆盖了远景,最后飘降到村子,接着在院落里盘旋。雾和我们这些娃娃就像在捉迷藏似的。这是天气即将晴亮前的烟雾。空气倍加新鲜。我觉得生命那么欢快地在我们的心里跃动。巴掌伸向空际,一把抓回来,能抓到一手心的春天的潮湿。真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啊,每一样都占全了!渐渐地,雾散了,一切的景色又逐渐回归人的视野。天蓝蓝的,像洗过一样清澈和光堂

突然,隐隐地觉得母亲就跟算着了似的,她简直就像是知道今天是个揭瓦的好日子。

也许有人要问,揭瓦干吗要掏灰呀?其实这都是关于揭瓦时一系列环节中必不可少的一环。揭瓦这种活计突出的就是个紧凑、严密,衔接有序和有规律,一环紧扣着一环,环环紧紧相连。你就拿掏灰来说吧,填了一个冬季的炕洞,里面的灰肯定是早已经装不下了,如果再填炕,也许连柴火也塞不进去的。一般情况下,炕洞里的灰满了的时候,烟洞眼(烟囱)也会被灰尘、黑黑的烟子(这里人叫烟屎)堵塞了。堵塞了的烟囱就容易扯倒烟,吹得满院都是烟雾,味道不好闻,有时呛得人气都上不来。所以,就得用水灌烟囱,把烟囱用水猛然灌将下去冲开来。一般情况下,烟囱自然都是在房屋的顶上的。要用水灌烟囱,当然是得人爬上房顶才行。一个人就已经够些分量了,倘若手里再提上一桶水,那样摇摇晃晃在形势陡峭的房顶的瓦上走路,一页薄瓦片断然是难以支撑得住的。所以,与其将来冒着毁瓦的危险,毋如现在就在揭瓦前把灰掏净,把烟囱灌开。

母亲常说,居住在山村的人,在寒冷的冬天能睡一个热炕,那是最舒坦的事情了。经常睡热炕的老年人,腰也不疼了,腿子也不疼了,红光满面的,走起路来像年轻人一样有劲。炎热的夏季是不填炕的,不填炕的时候,炕洞眼里面就成了鸡们的屋舍,它们在里面躲避一切的灾害,常常捂着疲倦和容易寒冷的嗉子在炕洞眼里睡觉。母亲常说,人暖腿,狗暖嘴,猫儿暖肚子,鸡儿暖嗉子。鸡的嗉子是容易受寒的。牛羊粪填的炕,烧过的灰,细细的,绵绵的,用手摸上去跟绸子缎子一样的感觉,鸡们喜欢卧在炕洞里面的灰上打盹。也许,动物们的有些感觉和人类是有相通之处的。鸡在炕洞里下蛋的时候,先是用爪子和翅膀刨开一个可以将身子伏卧下去的坑窝,在这个坑窝里休息、下蛋。如果它们下的蛋多了起来,却不被人发现和收走,或者不被狗偷着吃了,它们就会悄悄地不事声张地孵起蛋来,等到你发现的时候,它们就会孵出一窝小鸡来的。倘若,母鸡们下的鸡蛋叫人捡走了,它们就会显得特别焦急、无助和无可奈何,头红脖子粗似的发出十分不乐意的凄凉惊秫的叫声。小妹索尼娅就像是故意要气那些母鸡,常常把脖子向前一抻、一抻,学着鸡们的样子叫道:“我的蛋,我的蛋!”鸡们更加的惊恐和愤慨,一面怕受到报复似的往远处奔跑,一面愈加抗议似的连续不断、声嘶力竭地叫着:“咯蛋、咯蛋、咯咯蛋!”直到叫得筋疲力尽方休。

我们的小妹妹索尼娅,她可是从来不管鸡们是否乐意和不乐意的,她经常拿一根枝杈繁复的小木棍悄无声息地从炕洞里把鸡蛋勾出来,然后找几张哥哥们写过的作业纸包起来,在凉水碗里把包着鸡蛋的纸蘸湿,再到伙房的灶火里烧熟了吃。只要蘸湿的纸一燃过后,鸡蛋保准熟了。在伙房做饭的大姐娇惯地看着索尼娅,说,“你听听吧索尼娅,你听听,你抢走人家的蛋,母鸡们把嗓子都哭坏啦!”

然而索尼娅却咯儿咯儿地笑了起来,任凭下蛋的母鸡们怎样伤心地叫破嗓子、怎样的不高兴,她就是睬也不睬。

在母亲的眼里,索尼娅是她的宝贝疙瘩,用母亲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她的“打心槌槌”。母亲常常抱着索尼娅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亲着说:“我的打心槌槌、我的打心槌槌!”意思就是惹人心疼的宝贝蛋蛋。

对于大姐姐,母亲则认为她干起活计来是最能指住事的。家里所有的人也都承认大姐够吃苦耐劳的,连旁人也都对大姐的勤劳刮目相看。但凡大姐手里过了的活计,总是能让她摆弄出个样样行行来。但是,往往就像是跟牛马一模一样的道理,越能干活的人大家就越是要让她多多干活。所以,母亲早上干活,第一个就先把大姐喊上了。

这当儿,妹妹索尼娅也起来了,她穿着母亲的一件花格子的外罩,外罩在索尼娅身上显得就像一条长长的旗袍,把她的膝盖都给苫严了。她似乎有些怕冷,光着小脚丫子,瑟缩了一下身子。索尼娅把两只手相互交替着袖进两只宽大的袖筒里。可能是乍暖还寒的早晨的风的缘故,索尼娅的脸蛋显得愈加红扑扑的,但是她没有要回屋子里的意思,咪咪笑着,依旧对院子里的一切显现出极大的兴趣和快乐。索尼娅站在房屋门前的台子上,用两只黑色珍珠一样的小眼睛神秘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和我们。一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九金黄的母鸡紧紧跟随着索尼娅,在她身前身后高高迈着舞蹈一般的步伐,就像它是她的秘书,一会仰望一下天上,一会又仰望一下索尼娅的脸孔,像是在判断索尼娅心里在想些什么,会吩咐它干什么。

索尼娅看着我们身上穿着废弃的破烂不堪、长短不一的旧衣衫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干活,不停地往大门外面的粪堆上运灰,就不由自主地笑了。索尼娅有时笑的时候,就会笑得咯儿咯儿的,把自己笑得都没气了。她笑的声音是很好听的,把人的心能像泉水洗干净了一样清澈和透明。索尼娅身边的那只九金黄开始咯咯咯的,仿佛在试探一下自己的嗓子,准备好一会儿跟自己的小主人遥相呼应。母亲到灶房的馍馍笼子里取来半牙白面馍馍塞进索尼娅的怀里。索尼娅就从袖筒里抽出一只小手抓了馍馍,继续欣赏着院子里的一切。索尼娅咬了一口馍馍,咬碎的馍馍渣子有一部分就淌到地上,那只九金黄就飞跑了过去,嘴一秒都不闲着,很快就把地上的馍馍渣子捡拾干净了。倘若今天要是那只估计还卧在柴火箍窑里面的大公鸡就不一样了,它对待索尼娅却没有这么友善,它会扑腾着翅膀飞跳起来,把索尼娅手里的馍馍抢走。气得索尼娅一准会跺着脚丫子哭泣。我们一旦看见那只大公鸡来了,就叫索尼娅赶紧跑到大人跟前来。大公鸡害怕大人就逃走了。索尼娅对别的鸡却特别友好,她对它们就像是对待比她更小的小孩子,自己吃一口馍馍,还会掰一牙揉烂了丢给它们吃。所以那些鸡呀猫的,都非常喜欢索尼娅,都把她当作自己的主人。

母亲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人不能随便浪费粮食,如果在做饭和吃饭的过程中糟践了粮食和面粉,等到后世的时候,这些糟践的粮食就都会变成虫子来蚕食你,会在你的七窍和身体的各个角落里下满虫子,一直将你蚕食得只剩下一副白骨架子。但是你如果在家里养了鸡,那么将来这些鸡也会在天庭上等待自己的主人,会将那些爬向主人的虫子捡着吃了。

麻雀叽里咕噜地喊叫和传递着天已经大亮了的消息。有一只布谷鸟在山谷里鸣叫着,呼唤着播种的脚步,一会儿,那声音有些远了,已经到山谷的另一边去了。日头一寸一寸地升高。麻雀喊叫得更欢了,各种声音开始聒噪着听来特别分明;极目望去,远方的山坡在纯净的空气中变得清晰起来,能隐约看见房屋对面的山梁上晃动的人影。靠山吃山。白天里,山上无论春夏秋冬,总是会有人影的,尽管我们不能十分看清楚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们在山上却总是有干头的。

哥哥们力气大,可以用背篼背。我是背不动背篼的,就和碎哥两个找来一个握在手里不磨手的光堂木棒,用笼子往大门外面的粪堆上抬灰。这些灰可是上好的肥料呀。母亲让我们加把劲儿,我和碎哥两个开始跑步追赶他们,生怕自己被他们轻视,说我们干不动,是一双窝囊废。我们两个抬着一大笼子跌跌撞撞地前行。哥哥担心笼子滑到我这头来累了我,尽量弯着腰,胳膊伸低点。这样我虽然轻松舒服了,可哥哥却特别吃力,累得满头的汗水。看到哥哥这样担心我,我的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哥哥小看我,于是我就在行走的时候不经意地把我的这一头放得更低一些,把笼子往我这一头暗暗地抖挪。哥哥见状,就说,“你若劲儿还足,就让笼子留在中间,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我这才兴高采烈地点点头。

母亲说过,活计这个东西,它也是看人下饭的,喜欢欺负懒人,但是对热爱自己的人则满含深情和依恋。我就立刻琢磨着,母亲说的活计就像一支我们使用娴熟的笔,你越使用就越是会无比忠实于自己的这一双手。

不知不觉间,东山头上的日头像水桶里面的水一样一闪一闪地升出来之后,差不多有一柳树高了。母亲突然抬头看了看,就对大哥说:“灰是已经不多了,我们很快就干完了,你先和泥吧!”

大哥就开始和泥了。

我也是非常喜欢和泥的,就让碎哥背篼里面灰背少点继续运灰,我要求帮大哥和泥。碎哥就说,“随你,你想干啥就干啥得了。”他其实是想借机让我歇息一会儿的。

我就高兴地跳起一炕沿子高,快乐地帮大哥去和泥了。

大哥先把屋檐下的那堆土在中间挖了一个可以蓄水的坑,里面倒上水,撒上麦衣和麦草,把周围的土翻进坑里,让土、水和麦衣、麦草都相互和匀称了。大哥把土翻进去,用铁锹一寸一寸宰割和倒动着泥土,把它们搅拌成不稠不稀的刚好可以上到房顶镘房的泥。

我挑拣了一把个头显得轻巧的铁锹,学着大哥和泥。可是,我把铁锹插进泥里面,却翻不动,反而差点把我绊了一个狗吃屎。

惹得大哥拄着铁锹在一边嘿儿嘿儿地笑。

我说:“你教教我吧!”

大哥说:“这种重体力活小孩子还真的干不了。”

我说,我最喜欢和泥了。记得很小的时候常和一帮娃娃们在河沿边玩泥泥,用泥捏人、捏乡村的架子车和各种造型的小动物,其乐无穷。

大哥说,这和泥的学问可是大了去了,因你的力量不够大,怎么能剜动这一锹泥呢。他告诉我,和泥,所有的学问都在这一锹泥里。他说如果你现在想学,一次可别那么狠心啊,见你每次铁锹都插得特别深,企图翻起一大锹来,凭你现在的力量,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任何事情,要循序渐进。

我也觉得我是很贪活儿的,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泥和好。听了大哥的话,我的心轻了一些,不跟刚才一样那么贪婪了,一次少量铲起一点泥土翻到水坑里搅和,果然就顺手和轻松多了。我记得我曾在别人家盖房的时候看见过别人和泥,那些人在泥跟前栽一根有枝杈的木杆,再找一根木棒,一头拴上绳子固定在木杆上,专门安排一个人用另一头伸进泥坑里,搅动、倒和,旁边的人翻土。这就像一台人工的搅拌机一样,搅和的搅和,翻动的翻动,配合十分和谐默契。看的人也觉得非常过瘾。

时间不久,我自己就糊了一身的泥泥;哈哈,没想到连在一旁看欢欢的索尼娅身上也被我打得溅了许多泥巴,有一片泥巴砸在她的脸上,她用手掌一揩,却把她俏丽的红扑扑的碎脸全部弄脏了,她却还在那里笑呢。一院子的人也都笑了。可是,正巧藏在泥巴里面的麦衣被索尼娅一揉给揉到眼睛里去了,于是,疼痛使得她竟哭开了。

我觉得自己闯下了祸,心里忐忑不安,但是一时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大家暂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大姐抱起索尼娅安慰了几句,说,“女娃娃不能哭,一哭就会变丑的,变丑了呢,长大了就会找不到婆家的!”

索尼娅还真听话,就不哭了,但眼睛磨得她特别难受,就更加使劲用手掌揉。

母亲对索尼娅说:“叫你别出来、别出来,你看你不听话,偏偏要出来。不听大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找到罪受了吧!”

大姐说,“乖乖,别用手揉,越揉那麦衣就钻得越深。”

母亲把索尼娅的眼睛扳开找了半天,上下眼皮里面都仔细查寻了一番,没有找到,便纳闷地说,里面什么也没有啊!

索尼娅奶声奶气地带着哭腔说:“我觉来呢,还在里面呢!”

大姐就叫教给索尼娅一个办法,让她把胳膊露出来,把胳膊用舌头舔湿,再涂上唾沫,然后把眼睛挨到胳膊上往出粘,看能不能把打在眼睛里面的麦衣粘出来。

索尼娅就照大姐说的做了,一会儿说,眼睛里的东西好像没有了。索尼娅眨巴和挤动着红红的眼睛,脸上又露出恬静的笑容。

我和大哥的泥和好了。别的人把院子里的灰也运完了,炕洞门前被打折得干干净净的了。

现在需要上房揭瓦了。

大哥和碎哥抬来了梯架,最后决定大哥、我,还有碎哥到房上去,母亲等其余人员都在下面给我们供泥,往下接旧瓦,朝上传新瓦。

母亲拿来一块可以伸架到房檐上的宽大的木板,那块木板原本是准备做一台大立柜的面子用的,但是一直以来都没有一个好木匠而就此在箍窑里闲置着。

大哥手里提着泥壁,我手里提着端泥的盆子,碎哥手里提着铁锹从梯架上爬上房顶。先是由大哥起瓦,由我和碎哥从木板上面往下面溜瓦片。这一项活计是揭瓦活计中最松活最轻便的了。我行走和踩在起过瓦片的房上,感觉和行走在大地上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脚下软蓬蓬的,令人生出一种岌岌可危的掉下去的害怕和担心,腿子好像酸酸的、乏乏的使不上劲儿。我和碎哥谨慎小心地走着,但同时心里也有几分兴奋、好奇和刺激。往头顶上看,云更近,山更显。

其实,已经上过头泥、二泥的房屋顶上是掉不下去人的,现在揭瓦算是第三次上泥了,只要不要在上面做剧烈运动,是不必要担心的,何况泥坯子下面还有苇子、席子等。

我和碎哥两个抢着溜瓦,生怕别人溜完,没有自己的份儿了。那瓦片三四片或四五片地被我们用非常适宜的力气快速地往下面一推,瓦就顺着惯性从光滑的木板上一直滑溜下去,下面的人就赶紧拦接住,放到固定的位置了。

突然,邻居家的那只黄狗抬高了声气汪汪汪咬起来了,我们都觉得这狗咬声有些异样,一时面面相觑。俄而,大门外面就走进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来。原来是父亲回来了。

母亲看到父亲回来,表面看不出欢乐的迹象,只几步赶过去把父亲手中的小黑皮包接过来放到房里了,让父亲歇息一会儿。但是,我们明显看出母亲比先前干活更加有劲儿了,比先前跑得更加欢实了,像是要一下子把所有的力气用完的样子。但母亲似乎越起劲地干活,越是有了无穷尽的力量。我们不知道母亲这力量到底是从那里来的,一时竟然有些莫名的感动!但是,后来据索尼娅说,母亲在放父亲的黑皮包包的时候,独自流眼泪了。长大后,我一直都在想,不知道母亲那是高兴,还是哀怨,抑或是悲伤啊!

父亲嘿嘿笑着抱起他的小女儿索尼娅,拨着她的鼻尖子说:“别人走着哪达撞肉呢、撞蜜呢,你老子却是个撞活计的货!”父亲的话逗得索尼娅不知其所以然地笑着。大家也都笑了起来。那只九金黄的母鸡听到大家的笑声和喧哗,似乎对自己的处境突然有了一些担心和恐惧似的,便识趣地茫然地走开了,走了几步,像是猛然受到惊吓似的扇动翅膀一下子飞跑进装柴火的箍窑里去了。

母亲微笑着对父亲说:“你这个人呀,回家都不会挑时间,你明天回来不就躲过了吗?或者再等上几个小时,等到天擦黑了回来也成啊!”

父亲鼻子哼了一声,笑呵呵地对母亲说:“你看你这个人、你看你这个人失笑吗?好像我懒得干活似的!”说完他用胡子扎了一下自己宝贝女儿的碎脸蛋,把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来,没有顾上休息,丢掉外套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加入到劳动当中来了。

增加了一个人手,而且是一个大男人,大家浑身的力量似乎更大了,而且也感觉更踏实、稳妥和有精神了。

我们把房上的瓦很快溜完了。

接下来是父亲踩着梯子把装着水的水桶递给碎哥,碎哥就又提着水将连接的三个房屋的烟囱分别一一灌了。水猛然一下子灌将下去,就扑訇一声从下面冒起一股子黑烟土雾,差点扑到碎哥的脸上,幸亏碎哥麻利躲开了。每个烟囱分别灌了两次,最后一次水冲下去的响声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人烟囱已经被水彻底冲开了。我们在心里欢欣鼓舞着,觉得身体的某个神经突然也变得亮堂和开窍了。

灌完烟囱,下面的人就开始向上面丢新瓦了。大哥站在房上给我和碎哥教了一下怎么像他那样接住从房檐下面丢上来的瓦。大哥只示范了一次,我们两个就学会了。人类的一切劳动就像是天性。每次我接的时候,下面的人就尽量把瓦片的数量减少一些,以免将瓦片打碎,或使我能够百分之百地把瓦接住。

接完瓦片,大哥就让我和碎哥接泥,他开始给房顶上泥了。我把泥盆子摆放到房檐边,房下面的人就用铁锹把泥来准确无误地倒进房檐边的泥盆子里,然后我和碎哥再把泥运送到大哥跟前。大哥把泥倒下,就用泥壁抹着镘起来。大哥的泥活干得怎么样呢?总之还说得过去吧,抹得还算光堂。大哥说:“揭瓦时,泥泥不能镘得太厚,就薄薄抹一层,只要能把瓦片坐住就可以了。”

大哥和我从东头边一边镘,一边坐瓦,逐渐往西头退却。这种退却是完成了活计的退却,是胜利的退却。中间好像是吃了一顿饭,我们哥仨是在房顶上吃的。饭是大姐叼了空子做的。这时,我们抬头看了看远方,太阳也不知不觉从东头转到了西头。太阳特别好看,红彤彤的,就像景德镇烧制的中国红那么红,看样子明天又是一个好日子。

房上的活计全部完工了,但是手头还有一些扫尾的活计需要处理:就是打折和处理剩下的泥泥;将房上揭下的瓦再运到大门拐角的空阔处,免得横放在当院挡刮人。这一天里,一家人就像一群勤勉的小蜜蜂一样,嗡嗡嘤嘤,忙忙碌碌,建造着自己朴素而美丽的家园。

临到最后,有一点小小的失误:我在运旧瓦的时候,因为太贪活、逞能,抱的瓦片多了,抱过去后一时放不到地上,猛然丢开吧,担心打碎可惜了,就硬弓着腰往下放,可是瓦片太重了,自己的小拇指没有来得及抽出来,被瓦沿割了一条口子。父亲曾在大寨峡修路的时候捡来些龙骨,我就磨成齑粉撒到伤口处,大姐和母亲也立即给我烧了棉花灰敷到上面止住了血,然后用一绺布条包扎了,包成一个像手指一样的小布筒。

我审视着手指上的布筒,虽然有一丝丝疼痛,但觉得怪有意思的,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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