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城烂柯山地区的人都尊敬他梁先生。梁先生瘦高个子，说话很斯文，脾气倔，口碑挺不错。先前，他是跟着吴昌硕老师学国画来着，后来就迷上了月份牌画——当时流行于上海的一种广告画，收入颇丰。
日本人占领衢城后，梁先生便封笔不再卖画了。
没了生活来源，梁先生开了个小酒店，每日挣点辛苦钱打发日子。
不久后的一天，汪伪政府的人和当地日本宪兵来了，他们说梁先生你是名人，你到政府文化部门去任职。
梁先生不为所动，指着小铺面自嘲道：“本人不过小小的生意人，哪经过那么大的场面。”谈得不融洽，那个胖鬼子鸠山不耐烦了，一下子抽出军刀，用刀柄拍打着桌面说：“你的画家大大的？”“小小的，以前画过一点而已。”
没几天，这个宪兵司令部的鸠山领了株式会社的人来了。
株式会社的人装得很客气，哈腰说：“请梁先生为我们会社画一些月份牌画吧，酬金大大的。你看，你这小铺不挣钱哪。”
“对不起，我早就不画广告画了。”梁先生挺直了腰板：“只是有时候画点国画。”
刚说完，鸠山的仁丹胡子就扭上了，眼露出凶光的同时，“嗖”地一声还把军刀抽出来了，他用刀背拍梁先生的后背，狂妄地说：“你的不配合大日本，你以为你们中国还有救嘛？”
梁先生只是微微笑着。
这帮人终于心有不甘地走了。
梁先生就猜出来还会有事的。几天后，鸠山果然又找上门了，这次，他拿了一张日本富士山的黑白照片过来，让梁先生画。画什么呢？要画一群中国人正对着富士山鞠躬。还得题上四个汉字“武运长久”。“你的不从，死了死了的。”他挥一下手中的军刀。
梁先生没料到鬼子来了这一手，沉吟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打定了主意，说：“不就是画一座名山。题四个汉字吗？”鸠山一听脸色变好看了，于是把军刀放刀鞘里了：“这就对了，画一座名山，题四个字。”
鸠山笑着坐下来，让梁先生上菜上酒。
看他喝到兴头上了，梁先生便问他说：“画上，要写武运长久？”
“是，大日本皇军必定武运长久的。”鸠山说完，见梁先生慢慢摇头，便急了，涨着猪肝色的脸，跟身边的翻译哇里哇拉一通儿。翻译跟梁先生说：“太君今天高兴，要和你打一个赌，大日本如果武运不长久了，他宁愿剖腹。但如果武运长久了，你怎么着？”
还没等梁先生回话，翻译就接着说了：“太君说什么也算个人物，不难为你，只要你的一条胳膊就行了。”鸠山他们说完了，淫笑着扬长而去。
约定好取画的日子到了。鸠山他们一来，却并不急于索画。先要了些酒菜，吃饱喝足了，才一抹嘴巴伸手要画。
梁先生递去一张宣纸。
抖开了：画上见一座山，有几位中国人正对着山站了。右上角题写了四个汉字。
鸠山眨了一会小眼睛，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还骂出了声。翻译跟梁先生说：“太君怪这富士山画得不好。还有，这是四个什么字？”梁先生沉沉地说：“一座名山，四个汉字而已。”
这时，翻译官上来看画，免不得一惊，他对鸠山说了一通：“画上画的是，我们浙江衢城的烂柯山。”翻译是本地人，当然知道烂柯山的一些掌故，他对主子深深鞠了一躬道：“太君，这画上边的字，是中国明朝时候的人，在这烂柯山石崖上凿刻的四个大字——天生石梁。”
鸠山冷丁站了起来，手抚军刀说：“我的，要你画日本名山富士山，写武运长久”。
“对不起，我只会画中国的山。”梁先生摊开双手说：“中国的名山，自然得写中国字了。”
鸠山其实是个中国通，他摸着仁丹胡子嘀咕：“天生石梁？”他问翻译，这四个字什么意思。
翻译没领会主子的本意，小声说：“这烂柯山风景，确实天生就有那么一道石梁。”话刚出嘴，“啪”地一声，这奴才就挨了主子一个大嘴巴子。鸠山嘴里骂着，一下子抽出军刀，对梁先生咆哮道：“你的‘天生石梁’，脊梁骨好硬哇？你用你的‘天生石梁’换下我的‘武运长久’？可是你输了！”
一说完，这个凶残的日本鬼子举起了寒光闪闪的军刀，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便生生地将梁先生的一只左胳膊砍将下来了……鲜血登时四处喷溅，染红了桌子上的那幅画和“天生石梁”那几个字。
鸠山狞笑着收起了军刀，扬长而去。
也真是天意难违，这以后并没有多长时间就到了1945年8月。那天清晨，梁先生的小酒店被日本军人的刀柄重重地撞开了。
来的是鸠山一个人，只见他铁青着脸，先掏出来一大堆钱，对梁先生说：“我的喝酒。”
梁先生拂着空荡荡的左袖，用一只右手忙碌着。此时不远处据点那里，隐约传来了绝望的喊声以及纷乱的枪声。先生已经知道历史性的日子到来了。
满眼血丝的鸠山吃完了，沮丧地说：“梁先生，你赢了。”
梁先生面色凝重，眯缝眼睛站在那儿。
鸠山一步一晃地走出门口，慢腾腾跪在地上，对着东边咿呀了一阵儿，待梁先生想起什么，要出去劝阻时，已经迟了，鸠山举起那把军刀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到了深夜，这位被砍掉胳膊一滴眼泪都没掉的汉子竟然痛哭失声，好一会儿，梁先生取出来那幅浸满鲜血的“天生石梁”看了又看，自语道：“祖国呀……挺直脊梁骨的民族是不会输的。”他用右手抚着空荡荡左袖独坐了很久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