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和连城去看电影的时候，林荟通常就呆在村子里。一个人坐在大石头上晒冬天的太阳，或者和剥海砺的女人们聊天，有时插着手慢吞吞在巷子里走，至远走到码头那儿看看江望望海，闲散得像个老人。所以连城想要找她的时候，根本不必打手机，在西村里逛上半小时，准能看见她。
这一天下午没出太阳，风比昨天冷一分，连城看见林荟从顺济宫里走出来。福建一带所有的渔村，都免不了有这么一座拜妈祖的庙。
“你还记得从前这儿的样子吗？”林荟问。
连城愣了一下，回头打量。宫门口用稀疏的细铁栅栏围出个小院子，里面挂些彩旗，摆了贡香火的小铁亭，宫宇入口挂了排红灯笼，门楣和壁上都漆金画彩的。
“反正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至少不会有这么块玩意儿。”连城用手一指刻了“浔埔顺济宫”的石碑，上面居然把“浔”字写错了，变成了三点水的，其实应该是“虫”字边的，只不过通用字库里没有这个字，电脑上只能打成“浔”，这碑竟然也跟着错了。落款是泉州市政府，大概因为这原因才没人去纠错吧。
“从前这里就是个比废墟好不了多少的小破庙呵。”林荟靠在刻着“湄云普荫”的矮壁上，说起十多年前顺济宫未重建时的模样。灰扑扑的牌匾，里头妈祖娘娘造像的面容，东墙中嵌着的两块花岗石碑，如历历在目。因为不能喧哗逐闹，连城小时候不常来这处供奉香火的小庙玩耍，所以印象不深，但经林荟这么一说，便也记起了些旧时景像。
连城对旧时光的追忆之情远没有林荟这么深厚，他只是愿意瞧着她，不管她在说什么。这里头有一种在时间之上的东西，静谥安好，长驻于心。
顺济宫建在地势高处，宫前石级之下，有一条出村的偏僻小径，走过几重屋宇，就是海边，林荟的家，就在这一片里。她转回身，向那儿眺望，说：“从这里望下去，倒是变化不大。”
语气中似有无限唏嘘，而那出神凝望的模样，让连城想起那个晚上，她望着海的眼神。
“你这次回来，是来找寻回忆的吗？”连城问她。
“不，我只是……”
她停了一会儿，在连城以为大概不会回答的时候，轻声说：“只是为了告别。”
为了告别的回忆么，连城想。
“可是，告别什么呢，又为什么要告别？”
林荟笑了笑，说：“别担心，我可不打算自杀。”
“这我当然知道。”
林荟瞧了连城一眼，这男人的语气，仿佛已经很了解自己一样。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第一次接吻，到底是和谁？”
连城心里一跳，林荟突然问起这个，是知道了他私下里的调查么，黄家阿嬷和她说的？
“是啊。”他顺着话头说：“和谁呢，难道你那个时候，没和常剑锋谈恋爱？”
“当然没有。”林荟说：“那时我就这么说，但没人相信。”
“我信。”
“真的？”
“但不是常剑锋，总得有个人吧。十五岁的初吻，可足足比我早了四年，女人真是早熟啊。”连城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着，想尽可能的把这场对话顺顺利利地延续下去。
林荟冲他一笑，那笑容里仿佛洞察了他背地里所有的小动作，让他心脏停跳了一拍。
但随即，她竟然真的说了。
“他不是我们村的。那天是十一月二十四号，星期二。一九九八年。”
连城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一九九八年，初三，林荟十五岁，十一月二十四号，也就是离林荟十六岁只有一个月多六天。
而林荟说，她的初吻是在十五岁。
十五岁，从她遇见那个人起，就只剩下了三十七天。
林荟特立独行，谈不上保守，但也不算开放。尤其是在那个年代。
所以，这是一段何等炽烈的……爱情。
忽然之间，连城有些不想听这个故事了。
“那天，我放学回村，他来向我问路。就在那儿。”林荟用手遥遥一指，连城不知究竟是哪个地点，大约在她家附近吧，离海边土路不远，也许就是从那条小径入的村子。
“我说给他听，他谢过就要离开，我又想，村里的路像迷宫，就这么一指，他多半还是找不着，就叫住他，领他过去。到了……那儿，我说前面就是了，再见，他却又在背后叫我。我回头，他说谢谢，送你这个，就扔了个东西过来。我没接住，他也不管，就这么走掉了。等我在地上找到的时候，发现那是一个金坠子。我当然不能收，再找他人，怎么都找不到了。”
“咦，他不是才问的你路？怎么会找不到。”连城言下之意，一般外人来村，总是去村里的某一户人家，而不可能问哪个地标。说实在的，村里也没有地标，就勉强算顺济宫一个。但如果是顺济宫的话，很好找，林荟根本没必要再带路。
林荟摇了摇头，没回答连城的问题。
“找了会儿，天晚了，我回到家里，也没把这事儿和妈说。第二天放学……”
连城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想，这事儿可不寻常。莫非真是到村里哪个古怪的地方，探宝还是掘坟。又或者问路时说到张三李四家，结果人根本没去，不知踪影，这不和鬼怪狐仙一样吗，弯腰捡个东西，转眼抬头人就不见了。这人出手大方得怪异，到底什么身份。而林荟捡了黄金坠子，回到家里却没和妈说，多多少少起了些少女心思啊。
连城想像着那男人会是哪般模样，想必是极有魅力的。却不知是胡子拉茬的沧桑汉，还是倜傥的俊小生，几个眼神几句对白，就给十五岁的林荟留下深刻印象，且保留为自己的秘密，不欲对别人言说。
林荟自然不知道连城心里想了这许多，接着说了下去。
“第二天放学，我想着头一天的事情，又去那地方走了几圈，想着把金坠子还了。其实啊，也没真想到能再遇见他。”
连城想，是了，自己想的没错，林荟那时怕是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经对一面之缘的男人起了好奇心，若能第二次见面，这好奇心顺顺利利就能变成朦胧的好感。
“我当然是没能找到他，也没多少指望，要回家的时候，他忽然叫住了我。”
林荟在说到那人叫住她之前，微微停顿了一下。这里头一定省略了许多细节，包括先前说的那些，连城觉得，她都有意避过了一些东西不说。这也自然，林荟会主动说起这段往事，已经大出他的意料，要是原原本本一点都不隐瞒，那才奇怪。只是林荟先前明明说她转了几圈都没有见到那人，要走的时候却突然出现叫住她，前后矛盾。要么，是哪家的门忽然打开，人是从屋子里出来的。但也还是蹊跷，总有哪儿理不顺。
“在那以后，我每天放学，都会和他聊一会儿天。他很特别，眼睛很亮，像豹子。”
林荟似是要陷入对初恋情人的回想，却随即醒觉，没有再细说那个男人。
“那就是我第一段感情了。”她说。
连城心里的疑惑更甚，林荟那时放学每天都和这男人相会，虽不知持续多久，至少也得几周吧，怎会村里一点风声都没传。那男人到底住在谁家，居然对这事情守口如瓶？
“至于常剑锋，有一次被他无意见瞧见我和他在一起。第二天他在学校里问我，然后就出了那事情。不过后来他也没再纠缠我，现在人过世了，就不说了。”
“现在，满足好奇心了？”
连城先前听她说的时候，还在想，倾吐欲挺强，这是一直揣在肚里难受，要找他一吐为快了。现在她这么一句，显然是知道了自己偷偷调查的事儿，讪讪一笑，说：“满足了，满足了。”
嘿嘿笑了两声，连城问：“那你坠子后来还他了吗？”
“没。”
倒也没见她戴过，连城想。
“他叫什么名字？”连城问出口就后悔，其实他不该再追问什么，这完全是职业习惯在作怪。
林荟没说话，也没看他。
于是他也跟着沉默。
过了好久，林荟轻声说：“葛。”
不知是后悔了没说全名字，还是本就只打算说一个姓。总之，她显然不打算关于这个话题再多说任何东西了。关于葛和她的故事或许还有更多曲折，但这与连城无关。
甚至，很快也将和林荟无关？他想起林荟说，她是来告别的。
村里没有姓葛的，学校里也没有这个人，邻村有葛姓吗，似乎也没，这个姓在泉州很罕见啊。
停下，别想了。连城对自己说。有些秘密，挖出来并没有好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林荟说了这么多，并不是想让他继续深挖下去的，连她自己都想要告别，会希望看到在另一个人那儿被翻出来么？
哪怕是此刻，听林荟说了这一段初恋隐秘，连城就已经觉得，与林荟之间，多了层淡淡的隔阂。再要靠得近些，做点亲密的动作，心里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连城在心里叹了口气。
女人的心思难以揣摩，在顺济宫前待了会儿，连城陪林荟慢慢踱回林宅，临了林荟问他晚上干嘛，要不要去看个电影。
这是林荟头一次主动邀约。
“唉，晚上约了王队一起吃饭。”连城说。
他心里欢腾开了，先前的疏离感一扫而空。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他一点儿都想不通，但管它呢，总算是有进展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他今晚并不能赴林荟的约。
真没出息，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