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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刀(2)

阿锋很认真地看着我:“我需要一把好刀,只有它配得上我。”

漫磋嗟是师傅留给我的刀。

师傅说,男儿到死心如铁,人间情事漫磋嗟。

斩断情丝之刀,必然是最快最利之刀。

阿锋说得很认真。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的确,天下第一刀客,只有天下第一名刀来配。

我把漫磋嗟丢给了他,转身就走,也把这大漠黄沙里最有名的院子留给了他。

老头子,你很失望吧?

你不肯教阿锋,我却去教。

你要我守门,我却让阿锋去守。

你把刀留给我,我却让给了阿锋。

你要是生气,就爬起来骂我啊?我给你包下绿洲城里最红的十个姑娘,让你嫖十天十夜。

谁让你那么容易就死了?谁还会在乎一个死人生不生气啊?

谁在乎呢?

我本就不喜欢练武,不喜欢刀。

我本就只喜欢提笔赋诗的夜、骑驴吹笛的春、院里沐风的弦琴和会跳舞的姑娘。

我忽然很想小柔。

隔乡万里,终见归期。

十里繁华,锦绣江南。我的家在江南最豪华的大院,高楼深院,飞檐斗角。

我回来时,高朋满座,贵客盈门。

父亲拉着我的手,自豪地宣布:“这是我的儿子,跟‘天下第二刀’学刀十五年,今日出师归家!”

有人问:“令师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何只肯自称天下第二呢?”

我正想把老头子臭屁的回答原样搬出来,父亲已经更臭屁地回答:“因为他杀人从来不用第二刀!”

全场惊呼,沸反盈天。

不少贵妇少女激动得满脸通红,我却没有看到小柔的面容。

我按最无可挑剔的礼仪微笑致意,自矜地点头。

我练刀十五年,小柔等了我十五年。

家里迫她嫁人,她抵死不从。

她说她始终记得我的琴声,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响起;始终留着我给她写的情诗,临摹了一遍又一遍。

江南第一美人,追求者如过江之鲫,但在我回来之后,全都销声匿迹。因为全江南都知道,我师傅杀人从来不用第二刀,而我学刀十五年。

即使是江南最豪富的家业,天下第二的传人,也足以守住。

即使是江南最美的美人,天下第二的传人,也足有资格拥有。

老头子留给我的东西,真的不少。

但杀人不用第二刀的人被人杀了,尽管绿洲里还流传着他的风流名,尽管江湖中还飘扬着他的英雄气。

没人知道,因为很久以前就没人见过师傅了,所有挑战的刀客都停在了阿锋刀前。

堂堂天下第二,死了和活着竟没有什么区别。

我从不说这件事,久而久之,我竟也以为他还活着。有时候我真想丢个几百两黄金在他面前,让他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谄媚地给我捏肩捶腿。我要让江南八大名妓挨个儿给他跳艳舞。

然而师傅活着的时候就从不肯走出大漠,更何况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

我不难过,我抓着小柔的手细细研墨。花前月下,铺一张宣纸,我手执狼毫,写下一个又一个字。

“刀。”

“刀。”

“刀。”

看到小柔诧异的眼神,我才意识到自己煞了风景。我竟没有写出温柔的诗篇,我竟没有填下动人的词曲。

练刀十五年,我从来不喜欢刀,但我好像已经忘不了。

师傅在阴间,可有宝刀供舞?

阿锋在大漠,又割下了几根手指?

我想起以前有一晚练刀结束之后,阿锋拔刀四顾,他对我说,有一天全江湖都会在他的刀光下失色。

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但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天下第二刀”已死,这消息突然传遍江湖。有刀客前去挑战,却发现人去楼空。院子里空留一块灵牌。

我得知后很生气,我从来没有这么生阿锋的气。他拿了漫磋嗟,继承了老头子的院子,却没有给他守灵三年。

我抬头看天,星光闪烁,好像阿锋的刀光。

我仿佛听到他说,天下第一刀,怎么能停在大漠,怎么能不去闪耀江湖?

我不知如何反驳。

不久之后。

有一个年轻人持刀闯入江湖,一刀斩巨枭,一刀破少林,转武当、战青城,偌大武林,几无一合之敌。整个江湖都在传颂他的威名,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号为“天下第一刀”。而他手中所持,正是漫磋嗟。

老头子曾说,他只有一个徒弟。

人们都知道,“天下第二刀”只收过一个徒弟。

如果阿锋是那个徒弟,那么我呢?

在阿锋名动江湖之后,我岂不是最可笑的冒牌货?

我是江南最豪富家族的少主,我学刀归来,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这是师傅的威名留给我的自由。

我可以写诗,可以抚琴,可以落子,可以娶小柔——江南第一美人江小柔。

父亲神色焦虑,亲友忧心忡忡。

但他们都不知道我真的不在乎。

婚期如约而至,农历二月初六,宜入宅、嫁娶、开光、祈福、求嗣。

江南首富之家的少主,迎娶江南第一美人,这样的婚礼,无疑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武林名宿、江湖豪杰、商家巨贾、达官显贵,云集于此。

是夜,月明星朗。

大红蜡烛照得全府有如白昼。

满城着红,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喜气洋洋。

我新郎官服英姿挺拔,小柔凤冠霞帔窈窕动人。

正要拜堂之际,忽有一声传来:“江南第一美人,岂能嫁与欺世盗名之徒?”

抬眼看去,正是陕北巨富石家大少。

“此言甚是!”

又有人高声应和,却是河东名门高家家主。

小柔面容隐藏在霞帔之下,不见表情,但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曾有丝毫放松。

“‘天下第二刀’的唯一传人,在下点苍派张宗昭,却想讨教几招。”点苍派大师兄在“唯一”二字上特意加重了语气。

场下喧嚣四起,间有讥笑之声。

父亲面色铁青,不时低声吩咐着什么,想必是叫护院们出来。

但在这些豪客高手面前,区区护院,又能走得了几招?

我拍了拍小柔的手,前踏一步,正要说话。

堂前忽然一道光华闪过,如游电,似月光。

于是我知道,阿锋来了。

点苍派大师兄横躺在地,连声惨叫也未来得及发出。

我没有请阿锋,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刀客新婚,当染鲜血!”

阿锋一袭黑色武服,风姿卓绝,再不见一丝当年的落魄,他朗声道:“点苍派可以换个大师兄了。”

声音不大,却清楚地响在每一个人的耳际。

“高家,也请换个家主。”

阿锋拖刀而走,边走边说话。

“石家少主,换成二儿子吧。”

他语速并不快,却没人来得及反应。

阿锋归刀入鞘,三具尸体横陈于地。

鸦雀无声。

阿锋看着我,认真地说:“我说过,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写字,就写字;想作诗,就作诗;想娶小柔,就娶小柔。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没有怀疑他的话,从来没有。因为他叫阿锋,是我唯一的朋友。

全场亦无人怀疑。因为“天下第一刀”有资格说这话。

二月初六我大婚,“天下第一刀”登门送礼,头颅三颗为贺,鲜血染红烛。

第二日,宾客散尽。我陪着阿锋在湖心小亭对坐。

旁无余人,只有阿锋和我,伴随一柄漫磋嗟。

“你知道老头子为什么从不出大漠吗?”

阿锋从不无缘无故地说话,我转头看着阿锋,等着他的下文。

“我在天机阁翻找天下高手时,看到一则秘闻:‘天下第二刀,妻死于怀,从此避居大漠,永不返中原。’”

原来师傅永不出大漠,是因为自己断不了情丝。

嘿,亏他还佩漫磋嗟。

讥笑的念头在心里打转,却倏地沉入心底,因为已经没有人给我讥笑了。

阿锋认真地看着我:“再陪我练练刀。”

阿锋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再陪我练练刀。”

我只是微笑。

他落寞地说:“你不出手,再没有人能陪我练刀了。”

如果他说,天下第一刀,应该配天下第一美人,我就一定会出手。

阿锋知道,阿锋最懂我。可他不会这样说。

他叫阿锋。

为刀生,为刀死。

为求一战,不惜生死。

为进刀道,不留后路。

但他不会逼我。

阿锋走了,继续他横扫江湖之旅。

我拥着小柔,继续我风花雪月的故事。

阿锋有时候会来信,信上没有一个字。

但江湖上每一个人都在为他传讯。

武当、青城、峨眉、崆峒……

一个个地方转过,阿锋单人独刀。

刀试天下,无有抗手。

我本以为生活就这样继续。

后人会这样传颂:“江南首富,家财万贯,却尤擅诗文,曾为‘天下第一刀’赋诗为诵,诗曰……”

但忽然有一日,家人快马来讯,阿锋死了。

堂堂“天下第一刀”,他的死讯却比他的刀法更快更狠。

至少他的刀从未伤过我,而他的死讯却让我呆立当场。

起因是皇帝爱武,高家进言,天下第一名刀,乃是漫磋嗟。

皇帝甚喜,许以厚禄。

天下共主想赏玩天下第一名刀。谁敢拒绝?

阿锋拒绝了。

他中的是高家秘传阎罗散,混入清水,无色无味。

石家出资万金,雇请杀手七人,伤了阿锋右手。

点苍派三剑客齐出,重创阿锋丹田。

御林军万箭齐发,将他射成刺猬。

他的头颅悬于午门,就像大漠里的那个院子院前悬挂的指头串。

用刀者死于刀,这是刀客的宿命。可他怎能死于狗头铡?

讽刺的是,阿锋死后,皇帝对漫磋嗟不再感兴趣,随手赏给一只鹰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想要赏玩一把刀,阿锋为什么不给?

江湖人敬佩他,江湖人也嘲笑他。

我知道为什么。就像阿锋最懂我一样,我也最懂阿锋。

因为漫磋嗟是师傅留给我的,是我送给他的。

因为他叫阿锋,他爱刀如命。要他的刀,就是要他的命。

父亲已垂垂老矣,但仍心急如焚,他忙活着变现家产,意欲举家逃亡海外。

亲朋故旧纷纷跟我家划清界限。

昔年江南第一豪门,顷刻间竟门庭冷落。

我是阿锋唯一的朋友,天下皆知。

小柔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如当年我们拜堂时。

父亲丢掉家里所有的刀剑,一如当年撕碎我的旧书,怒声说:“你有老父,有娇妻,还有你这些破诗书琴画。‘天下第一刀’都死了,你还想干什么?你还能干什么?”

我仍不知道怎么反驳,但是这一次我不能沉默。

阿锋死后,他的住处只留有一个箱子。里面全是铜钱,两万一千九百文。

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这是我一文一文数出来的。

我数得很仔细,比数家族金库里的金条要仔细百倍。

这些铜钱,阿锋是要还给我的。

十五年的饭钱。

他说过他会还。可是他没有。

那谁来替他还呢?

当年的天下第二刀只有一个徒弟,那是我。

我只有一个朋友,是阿锋。

习刀多少年,江湖未有我名。

按刀多少年,无人听得出鞘声。

师傅死时,我竟无处拔刀。

阿锋死时,我竟无处沉默。

我出资一万金,购回漫磋嗟。

“我要走了。”

我看着父亲的眼睛,又看着小柔的眼睛。

我从未如此认真。

小柔执钗在手,说:“你若不回来,我便刺死自己。”

老父浊泪盈眶,说:“你如果回不来,这富贵华庭,我便烧个干净。”

新婚那日高朋满座,贵客盈门。

只有阿锋说,刀客新婚,当染鲜血。

我是刀客。

阿锋最懂我。

拜别妻儿老父,这一次我右手拿刀,昂然转身。

我曾说过,我的右手是用来写字、用来抚琴、用来落子的。

习刀的日子里,我仍为自己保留一半的生活。

但是阿锋死了,我再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但是阿锋死了,我再也不想做什么了,除了拔刀。

拔刀。

拔刀。

拔刀。

杀人如泼墨,割喉似行书。

三千里头颅落子,百十日哀号抚琴。

我拔刀进河东,高家鸡犬不留。

我持刀入陕北,石家满门诛绝。

我带刀赴点苍,点苍派江湖除名。

我拖刀上金銮,狗皇帝血溅龙庭。

男儿到死心如铁,人间情事漫磋嗟。

纵心如铁,亦漫磋嗟。

最快的刀,原来也斩不断情丝。

既有男女意,也有兄弟情。

此后三百年,整个天下仍会记得这把刀,名为漫磋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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