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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固守家园的母亲

陈勇

母亲备了一大堆干粮,执意要走新疆。

我和姐姐极力相劝,我们说,妈,你要真走的话,多带点钱就行了,火车上啥吃的买不来呢?带这么多的熟食,多麻烦!再说,天热,搁两天就馊了。

母亲说,能省就省点,听说火车上的东西贵得很,咋能花销得起?

母亲又找出了多年前父亲用过的一个军用水壶(我们这里叫水别子),要带守着上路,用它来喝水。

我说,妈,这东西早不时兴了,你再用它,别人会笑话的。

母亲说,时兴的东西,大都是个样子货,不实用,这别子既能装水,又不怕摔,好着呢!

母亲念叨着要走新疆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但一直未能如愿。今年的这个暑假,我已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而姐姐两年前就已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了,暑假回家探亲,没啥要紧事做,闲在家,能煮煮洗洗操心我们吃喝了。母亲就是逮住这个机会,要走一趟新疆。可这不是走新疆的时候。酷暑烈日,茫茫戈壁,母亲瘦弱的身躯,哪经得住那烈日的暴晒?我们把这些道理讲给母亲听,还搬出“木乃伊”说服她。我们说,妈,你知道新疆那地方有多热吗?人若热死在戈壁滩,一天就被晒成干尸了,啥叫木乃伊?木乃伊就是被晒干的干尸。母亲不信,一个劲摇头。母亲说,你们别编瞎话吓唬我,照你们这一说,那新疆的人全都热死了,可人家为啥都活得好好的?我们劝不住母亲,又不放心母亲,就提出要走全家三人一块走。离开学还有四十天,四十天走趟新疆足够了。可母亲说,钱呢?你们能从地下挖出几千块钱来,我就让你们跟我一块走。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流露的是无奈和辛酸。我和姐姐再无话说。是呀,走一趟新疆,去去回回不花个千八百元是不行的,母亲为了省钱,连个喝水杯都舍不得买,别说再增加两个人的远途消费。况且,我们还面临着上大学的学费问题。我们即使把全身的血抽干,也换不来那么多的钱。

母亲是被迫走新疆的。

母亲到新疆是为了找回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十年前就走了新疆。

父亲走新疆的时候姐姐八岁,而我,才是个刚刚能记事的六岁顽童。

而我们的父亲,却不顾我们年幼体弱,丢下我们只身去了新疆。

父亲远走新疆的起因,是因为他无数次地跟母亲吵架。父亲嗜赌。听母亲说,父亲一进赌场就不是他自己了,不把身上所有的钱赌光不回家。对于父亲的赌,母亲一开始是好言相劝。母亲说,你这人勤快,能干,我服你,你看咱们搭的那个蔬菜温棚,比村里谁家的都好,比谁家都能赚钱。我想,咱们守着这温棚,有能力的话,再逐年扩大一点,日子会红红火火过下去。庄稼人不图别的,就图个安分,图个富裕,只要你别往赌场跑,我就知足了。

母亲说得不无道理。咱们这里是川区,又有黄河水浇灌土地,年种年收。仗着这优势,村里又率先搞起了温棚蔬菜,光景虽说好不到哪里去,但也压根儿不会穷,只要父亲安分守己不贪赌,我们家的日子还算殷实的。

但父亲不听。父亲说他玩赌的目的是想尽快赢得一大笔钱,有了钱,就把全家搬到城里去。父亲总是说,乡下的日子,有啥过头,当农民再富裕也是个农民,这种日子他是过够了,他想过城里人的日子。

母亲劝不转父亲,后来就发展到争吵,再后来就变成了打架。在又一次争吵打闹之后,父亲说,这个家容不下我,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母亲赌气说,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走了再别回来。父亲的出走在我们的心里留下了抹不掉的阴影,若干年后我读那句名诗,往往就读成了“风萧萧兮黄河寒,父亲一去不复返。”

父亲出走,母亲最初不以为然,相信过不了多久父亲就会回来,出走只不过是赌气而已,就跟她赌气骂他一样。父亲数年不归,母亲就后悔了,后悔不该骂那样刻薄的话。再后来,就由悔变成恨了。母亲说没见过世上有这样黑心的男人,老婆可以丢下不顾,亲生骨肉怎么能不顾呢?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恨得牙关紧咬,从胸腔迸发的烈火把两个眼球烧得通红通红。

这回,母亲是铁了心要去找父亲。

母亲说,你们的老子就是死在外头,我也要把他的尸骨找回来。

面对母亲,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母亲乘火车上路的那天,我和姐姐都到车站送行。在站台上等车的那一刻,我们还向母亲重复着不知说了多少遍的那句老话:到了新疆,你哪儿也别去,就在乌鲁木齐找。父亲肯定是在乌鲁木齐,因为他向往大城市,他不可能跑到新疆的乡下或小城镇去。到了乌鲁木齐就去找公安局或民政局帮忙,千万别瞎闯……母亲一个劲点头,说记住了记住了,让我们放心。

我们怎能放心呢?千里迢迢,人海茫茫,母亲这一去……我们的母亲,此时已是两鬓染霜、双腿打弯的人了,站在毒日头下宽阔的站台上,显得那么微弱、渺小,一副不禁风雨的样子。

火车载走母亲的那一刻,我们姐弟俩相拥而哭。我们的身躯在烈日下像被小寒风袭击了一样颤抖不止。

我们已经失去了父亲。

我们害怕再失去母亲。

母亲走了,我们的心悬起来了。

在这个难熬的暑假,我们无心读书,也无心下地。我们每天谈论的话题只有一个:母亲能不能找回父亲?我们想象着,作出了许多假设,但又一一推翻了。及至后来,我们对母亲找回父亲已不抱一丝希望,只企盼母亲平安归来。

以往,我们对电视播放的天气预报不屑一顾,自母亲走后观看天气预报成了“必修”的科目。我们关注的焦点是乌鲁木齐。我们的心绪随着乌鲁木齐温度的变化而变化。我们希望那地方每天风和日丽,气温不冷不热。但那地方老刮风,这就让我们担忧了。这天,预报说那地方又刮大风,姐姐就长长叹了口气说,不会再刮沙尘暴吧?

姐姐说出“沙尘暴”三个字时,我的心不由得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同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上的伤疤。我脸颊上的伤疤是沙尘暴留给我的永久纪念。要不是母亲,那场沙尘暴可能就要了我的小命,想起就有些后怕。

那是父亲离家出走半年后的事。父亲头年秋天出走,沙尘暴是翌年春上肆虐的。父亲走了,母亲一如既往地侍弄她的温棚。母亲在温棚劳作时,我大部分时间也是待在温棚里。我喜欢温棚那早早开放的黄瓜和西红柿秧上的黄色花朵,喜欢太阳隔着塑料薄膜照进温棚暖融融的光线。我在温棚撒泡尿玩泥球,或嘴拿根棍子捅蚂蚁洞,玩累了,就背靠着墙照着暖融融的阳光睡上一觉。我睡着山时,母亲会给我身下铺上一个厚厚的蒲草帘子,在身上盖上一件棉毯或衣服,以市防我身下受潮身上着凉。父亲的出走加重了母亲的劳动量,她每日必须干到天黑才回家,中午饭也不回家吃,就着凉开水啃一块饼子了事。

那天的沙尘暴是从下午开始肆虐的,事前连一点征兆都没有。也许有征兆,只是母亲光顾埋头劳作没有发现罢了,等到发现了,温棚内已是一片昏黄,风把顶棚和阳面的薄膜吹得一鼓一鼓并扑哧扑哧发出巨大的声响。母亲惊呼一声哎呀不好,接着就往棚外跑。她是跑出棚外爬上棚顶去放蒲草帘子。种温棚蔬菜,挂蒲草帘子是必不可少的工序。黄昏来临,将卷放在棚顶墙沿的帘子一一放下,厚厚实实遮住薄膜,一来保住白天阳光投给棚内的气温不致流散,二来避免夜晚的强风刮破薄膜。清晨日出,再将帘子一一卷起。此时母亲上棚顶放帘子,自然是为了挡住那乍起的猛风。而那时的我,身上正盖着母亲的一件衣服沉沉大睡。是母亲的那声惊呼惊醒了我。我惊慌爬起,看到棚内一片昏暗,一时不知这世界怎么了。继而,我听到了呼呼的风声,同时看到棚顶的帘子一张张放下,而帘子每放一张,棚内便黑暗一层。我被这黑暗吓昏了头,急得喊爹叫娘哇哇大哭。我听到母亲在棚顶对我喊叫:“石头,别怕,就在棚里待着,你可不能出来,千万不能出来……”母亲的喊声近在头顶,我听了似在天边。我不晓得母亲的声音是被风刮远的。我弄不懂母亲为啥不让我出棚。她越不让我出棚,我越是想跑出棚去。我害怕黑暗。黑暗越来越重,我的恐惧也越来越重,顶棚的帘子每放一张,我的头上就像被魔爪狠抓一下。我撒腿跑出棚外。

跑出棚外的我呼一下就被大风刮了个跟头。我不晓得世上还有那样大的风。那根本就不是风,而是魔鬼的巨掌,那巨掌把我一推一个跟头。当我从地上爬起欲钻进棚时,风推着我直往前撞去。我像一片残叶,被轻而易举地推到了棚侧的一棵树上。我的额头撞着树干的时候,我还未听到那响亮的咚的一声响,就昏迷过去了。

如果单单是额头撞着了树干,那倒不要紧,顶多撞个脑震荡,受点罪缓两天就会好的。可偏偏那树干上有个三寸长短手指粗细的干硬的枝茬子,那枝茬子在我的额头撞树前,便毫不客气地抢先一步捅穿我的脸颊直插到嘴里,连舌根也给捅破了。

我被撞得失去知觉,恐惧也从身上飞得没了踪影。可我的母亲却为我遭了大罪。她听到我撞树时哎呀一声喊,慌得一骨碌从顶棚上跌下地来。她跌下地来未及起身,滚爬到树下将我抱起。她抱起我时那枝茬子还横在我嘴里,她抱不动我,方才发现我的脸颊插进了东西。她把我的脸颊从枝茬子上拔出,我的面目早被血染得一片模糊。母亲当时就吓得昏厥过去。她从昏厥中醒来,抱着我,在满天风沙中疯跑狂颠,嘴里一边喊着:“救救我娃,叔叔大爷们,快来救救我的娃……”

此后,是一辆四轮手扶送我上县城医院的。那是邻居王三虎的手扶。王三虎的手扶顶风冒沙跑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到达医院。王三虎说,搁平时,半个时辰就跑到了。那天的风阻力太大,有几次上桥坡,差点就把手扶掀翻了。那天沙尘的浓度很重,三米开外不见路面,人的眼也被沙粒打得睁不开,手扶只能蜗牛般慢小慢爬行。

母亲抱着我进了医院,只要一看见穿白大褂的,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扑通就给人家跪下了,双手托着我,大呼:“医生,快救我的娃,快救我的娃……”

其实,我的伤并不重,医生洗净我脸上的血,里外缝了几针就算好了。问题是我流血过多。我昏迷不醒的原因就是失血过多。流在我嘴里的血,小部分顺着母嘴角流了出来,大部分被我咽到肚里。医生替我检查时,说我的肚子胀得鼓鼓的,用指关节一敲,嘣嘣响。医生对我母亲说,这孩子要马上输血,再不输血,命就难保了。母亲一听吓坏了,又连连给医生叩头,求他们快输。可医生说医院没有现成的血。母亲说那就抽我的血,抽多少都成,哪怕抽干也成。

医生就只好抽母亲的血。母亲把胳膊伸出让护士抽血时,那位抽血的年轻护士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一张由于惊愕而张大的嘴巴半天未能合拢。护士说,不对劲呀,你的胳膊怎么拧了个,是倒长着的。母亲听了还有点生气,说护士胡说呢,她的胳膊历来好好的咋就长倒了?护士说,不信你看,你看看你的胳膊是不是倒拧着。母亲这才不相信地看了眼自己的胳膊,一看果然是倒拧着的,她试着拧了一下,却无济于事,再一拧,一种剧烈的疼痛袭击得她不由得皱眉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知道自己的胳膊有了毛病。护士喊来医生检查,医生在倒拧的胳膊上捏了捏,断定母亲的胳膊早就断了,断在胳膊肘下端。母亲事后细细回想,觉出是从温棚顶上摔下来时折断的。

我无法想象,断了胳膊的母亲,是如何把撞昏的我从树下抱起,又如何抱着我四处求人,石我四处求人,又一路抱着我来到医院。在这所有的“抱”中,她的断臂肯定是拧过嘴来又拧过去,这种“拧”将产生多大的疼痛!然而这一切,母亲却全然不知。焦虑山的母亲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我身上,“创造”了忘却自身剧痛的奇迹。

我可怜的母亲啊!

都是因为沙尘暴。可恶的沙尘暴。

尽管母亲做了极大的努力,我们的蔬菜温棚还是没能保住。恶风把一切都毁了————掀飞了蒲草帘子,将塑料薄膜撕得七零八落,开花的西红柿秧和黄瓜秧也在一夜之间被冻死了。

几乎全村的蔬菜温棚都遭了这样的厄运。

遭厄运的还有树,一些高大的树被拦腰折断。

还有村人的羊被风刮得下落不明。

灾后,母亲胳膊上挂着绷带重建温棚。看着一只手劳作的母亲,我和姐姐不知哭过多少回。我们劝母亲不要再建温棚了。我们害怕再刮沙尘暴。母亲说,不建温棚,你们穿啥、戴啥、吃啥,你们还念不念书?你们的老子不管你们了,管你们的只有这温棚。

是的,在父亲不在的日子里,母亲搭建的蔬菜温棚,确实是养活我们的财富之棚。棚里一年四季蔬菜常青,换来的钱供我们吃穿用度。而最重要的是,它保障了我和姐姐上学的费用。如果没有它,我们无论如何是读不完高中上不了大学的。

可是,在温棚里劳作的,只有母亲瘦小的身影。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住的屋子,只是母亲夜晚睡觉和白天吃饭的地方,除此之外,她的气息全留在温棚里和进城卖菜的路上了。在最初的日子,母亲是只管种不管卖的。村里家家种温棚蔬菜,村子也就成了菜贩子光顾的地方。他们一大早开着小型农用车或三轮摩托车进村,装上菜,又急急忙忙向县城开去。县城菜市场上,自然有零售摊贩在等着他们。后来母亲进了一趟城,母亲从城里回来,就不再把菜卖给前来购菜的菜贩子了。因为她打听到,城里零售摊贩卖出的价竟然高出菜贩子收购价的一倍还要多。母亲的心当时就凉了。后来母亲给我们说起这事,说她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为此母亲还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说这就像黄瓜打驴,一下被掳去大半截。为了那“大半截”不被掳去,母亲决定自产自销———亲自将菜拉到县城菜市场零售。

这样自然能多赚回一半以上的钱,可那要给母亲增加多大的劳动量啊!母亲初时牵出自家养的一头毛驴,让毛驴拉着菜车进县城。可没过多久,县城市场实行规范化管理,不许驴车进入,母亲只好自己拉车进城了。

在蔬菜上市的季节,母亲每天都是半夜起床,先把我和姐姐的早饭做好,放在炉旁温着,单等闹钟将我们吵醒起来吃;母亲做好了饭便到温棚,顶着满天的星星逐一卷起蒲帘,然后借着晨曦透进温棚的微光采摘瓜莱,然后装上架子车。等我和姐姐吃罢饭走在上学的路上,母亲也已拉着车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了。母亲映着满天朝霞弓腰拉车,身影是那样瘦小,而装满蔬菜的车却显得高大无比。

有多少次,我们望着缓慢蠕动的车,仿佛觉得母亲是拉着一座山在蠕动。小

劳累,无休止的劳累,母亲忍受着。

事实上,母亲还经受着精神上的巨大磨难。

父亲长年不归,村人的猜测就多了。有人说他早就死在了外头,不然的话,守怎么连封信也不往家发呢?不发信打个电话也行,村里许多人家都装了电话,随园便打到哪户人家告知一声,也就等于告知了家里;有人说他在外发了大财另建母了家室,害怕家里人去找,所以向家人封锁消息;也有人说他看破红尘削发当了和尚,不定在哪个寺庙待着呢;还有人说他在外混不出个人样,羞于回家……

这些说法不是没有道理。母亲不外乎也是这几种猜想。母亲是用另一种方式把她的猜想表露出来的。有那么几次,我和姐姐正在埋头做作业,或者正忙着收拾屋子,沉默不语的母亲冷不丁会冒出一句话:你们说,你们的那个狠心的老子是不是死在外头啦?我们被吓得先是打个激灵,接着同时仰起脸,打量着有些愤怒的母亲。我们只是眨巴着眼不吭声。对于父亲,我们也有这种猜想。但我们不敢说。母亲见我们不吭声,于是责怪我们,你们倒是说话呀?你们咋不说话?你们是不是怕他真的死了你们从此没了老子?他要是真死了也好,他真死了我再给你们找个老子,找个比他强八百倍的好老子。有时候,母亲又会这样问我们,你们说,你们的老子是不是在外边当上大老板了?是不是又成家了?都说现在的男人有钱就变坏,你们的老子肯定是变坏了,他本来就不是个务正的人,这回是从根到梢都坏了,坏得没边了……

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一提起父亲,话就多了,而且骂辞也多。可见,母亲对父亲已愤恨到了极点。

父亲长期不归生死不明,村里有人就撺掇母亲再嫁。有人甚至替她把人都山选好了。村人们说,谁找上母亲这样的女人都是福气。因为村人们都清楚:我们市的母亲太能干了。对于再嫁,母亲开始是拒绝,而且态度十分坚决。母亲往往这样回复来人:我是个有男人的女人,咋能再嫁人?你们这是逼良为娼呀!后来,母亲的态度就变得暧昧了。虽然她还说:我是个有男人的女人咋能再嫁人,但人家说,你有男人,男人在哪呢?她就不再吭声。我们远在外村的舅舅,也替母亲担忧、着急,也来劝说母亲再嫁,并且物色好了对象。舅舅说那个男人不但人品好,而且家境也不错,人家是远近闻名的养羊大户,家里上百只的羊放着,只是女人患癌症死了,丢下一个小女孩要人照顾,才急着要续一个女人。舅舅说人家也表态了,只要母亲乐意,她把娃们带到那边也行,人家把娃带到这边也行,一切随母亲的意。母亲答应舅舅先到那边看看再说。显然,母亲这回是动了心。当天,母亲就随舅舅去了。母亲在舅舅家待了三天才回来。我们见母亲倏忽间似乎年轻了许多,眉眼挂笑,眼眸放亮,连时常干裂的嘴唇也似乎红润了许多。晚上,当我们温习完功课欲睡时,母亲喊住了我们。母亲说有件重要的事要与我们商量。我们从未见母亲这样庄重严肃过,眼里流露的全是慎重认真的神情。我和姐姐都被她的这种神情吓住了。我们敛声屏气端坐一旁,宁静得能听出自己的心跳。母亲说,我问你们几句话,你们必须立即回答我,而且回答的都是真心话,不许编谎,不许糊弄我。

母亲问我们,你们说,你们还思念不思念你们的那个远在天边的亲老子?

我说,我已经把他给忘了。

姐姐说,我也忘了。

母亲问,你们说他还能回来吗?

姐姐说,八成是回不来了。

我说,别指望他回来了,他要回来早就回来了。

母亲问,你们愿不愿意这家里另添一个男人?

我和姐姐先是一愣,接着便猜出了什么。我们沉默着,我们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对于我们,突然间接受一个陌生男人来家,自然是不习惯,自然是感到别扭,但我们考虑到了母亲,我们同情母亲,怜悯母亲。一个农家过日子,没个男人怎么行?万一母亲累倒了,我们还指望谁?

母亲见我们不吭声,催促我们说,不愿意就说不愿意,我不强迫你们。

姐姐抢先开口,道出两个字:愿意。

我跟着也说了愿意。

母亲说,那好,既然你们都愿意,我就让那个男人进家。不过,你们得做好准备,那个男人进家后,你们得管他叫爹。还有一个小女娃也要来,你们要把她当亲妹妹看待,不许有丁点的歧视。

母亲说完便熄灯睡觉了。

那一夜,我和姐姐都没睡安生。

我们企盼那男人来家,我们又害怕那男人来家。

此后,母亲又去了几趟舅舅家,舅舅也来我们家跟母亲商讨了几次,还带来了那男人的照片和小女孩的照片。从照片上看,那男人相善,老实巴交的样子;小小女孩也长得漂亮,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不像她父亲,可能像她妈。听舅舅的口气,似乎一切都成了,连成亲过门的日子都订了。

后来却发生了变化。是母亲改变了主意。母亲改变主意是缘于看到电视播守放的一个真实报道,说的是某省农村一个做了继父的男人竟然无数次地强奸年园仅十六岁的继女,致使其怀孕生娃,事情败露后又残忍地将那年轻的母子杀害,母并且把后娶的老婆砍成重伤。那个报道无疑给母亲太大的心灵震撼。母亲在一夜之间便改变了主意。母亲找到舅舅,态度坚决地说,我不嫁了,你快给人家说一声,免得给人家添麻烦。

舅舅不知原委,怪怨母亲,说得好好的你咋就变卦了?你让我怎么去向人家说?母亲说,你不去说我亲自去说。母亲说这事都怨她自己,怪她自己一时糊涂没有考虑周全。舅舅再劝,母亲便说,我嫁了人,哪天我那个在外混日子的男人突然跑回来,你说我的脸往哪搁?舅舅无奈,只是叹息。

家里没个男人,村里不要脸的男人就想讨母亲的便宜。

母亲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那一年我已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了。由于学校离家远,我和姐姐一进中学就住进了学校集体宿舍,只有星期天才回家。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清晨,我起床刚洗漱完毕,母亲便出现在学校宿舍门前。母亲是踏着凌晨的夜雾赶了十五里路到学校来找我的。母亲说,石头,你去向老师请上半天假,然后骑车把你舅舅请到家来,我有件难办的事要跟他商量。

母亲说这话时,语调悲伤,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再看母亲的颜面,见她山眼睛红肿面色憔悴,像是一夜未曾睡觉的样子。母亲肯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市不然,她是不会上学校来找我的,她把我的学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只怕耽误了;她也不会让我去找舅舅,一般家里的事,都是她自己做主处理。是什么事呢?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我不便问,照着母亲的吩咐忧心忡忡地去向老师请假。

等我把舅舅请到家,母亲也已赶回家来。母亲向我和舅舅哭着诉说了她的不幸。是昨晚发生的事。王三虎———就是当年顶风冒沙开着手扶送我上医院的王三虎,以借东西为由敲开了我家的门,他进门后赖着不走,先是拿话调戏母亲,后来就胆大妄为地动了手。母亲坚决不从,两人便撕扯不休,后来门外有了动静,可能是有人从门前路过,母亲就说再纠缠她就喊人了。王三虎这才罢手,被母亲轰出门去。

母亲讲完事情的经过,就态度坚决地说她要上乡派出所报案。她说关于报不报案,她想了一夜,最终决定还是要去报案。她把我和舅舅找回来,是让我们明白事情的真相,免得乱猜疑。她不让我姐姐知道是担心女娃心理脆弱,承受不了,姐姐那时正读高二,正是学习上不敢有丝毫松懈的时候。舅舅主张母亲不要去报案,他的理由是:王三虎又没得逞,公安局要治他的罪,也是个轻罪,一报案,事情就张扬出去了,于母亲的名声不好,况且,王三虎平时对母亲也不错,还在紧急情况下伸出援助之手救过我的命。他说这事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弄不好反让人家倒打一耙,说你诬陷好人,因为你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人替你作证。

可母亲不听舅舅的。母亲说,你放过他,他认为你软弱可欺,会无休止地纠缠。母亲还说,他的纠缠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以为他救过我的娃,我会以恩报恩顺从他,一有机会便对我动手动脚,有些下作事我都说不出口。这次,我是忍无可忍了。至于证据,母亲说她手里攥着王三虎衣服上的一个纽扣,是两人在撕扯时拽掉的。

听着母亲的哭诉,我的心像被刀割成了碎片一样难受。我对母亲说,干脆我不念书了,在家陪伴你。可我的话刚出口,就遭到母亲一顿训斥。母亲说,天塌下来她扛着,不许我再说念书不念书的事。

母亲当下就去了乡派出所。

派出所的警察当天下午就以“强奸未遂罪”将王三虎缉拿归案。随后,派出所又将王三虎转交县公安局。

这事果然如舅舅所料,王三虎拒不承认,反而诬陷母亲是为了讹他一笔钱恶人先告状。至于散落的那个纽扣,是因为他帮母亲从温棚往外抬菜时被竹筐的筐沿挂落的,他说他经常帮母亲干活,因为他怜悯这个被丈夫抛弃的孤身女人。

他在公安局待了三天就被放出来了。

这下村里的议论可想而知,都诋毁母亲,把母亲说成了恩将仇报的恶妇。有人讲得更恶毒,说是母亲早就勾引了王三虎,只是恋上了别的男人就陷害昔日的情夫。

母亲没被压倒。母亲为了打赢官司,不惜重金请了县城最有名的律师。在那小段恶语纷飞的日子里,母亲往返于村庄与县城之间,踏断法院的门槛,多次与王三虎对簿公堂。但终因证据不足,还是败下阵来。

败下阵来的母亲彻底垮了。她瘫软在床,三天没出门。我害怕得要命,不敢守去学校,请了假在家看护母亲。舅舅和舅妈也都来了,围着母亲好言相劝。可母园亲昏昏欲睡,不吃不喝,连眼睛都懒得睁。

我们都认为母亲没救了。我的眼泪成行地滴落。我几次拿出斧头要去劈了王三虎,却被舅舅、舅妈死死拦住了。

昏睡了三天的母亲,在第四天的清晨突然坐起来了。她坐起来就喊我,石头,石头,你过来。我慌忙跑到她身前,急慌慌说,妈我在呢,啥事,你说。母亲说,你看书用的那个放大镜在不在?你找找,给我拿来。

我是有个放大镜在写字台抽屉里放着。那是我查《辞海》用的。《辞海》中的字太小太密,节假日我在家读书碰到不懂的词语就向《辞海》请教,借助放大镜帮忙。

可此时母亲要放大镜作何用处呢?

我把放大镜拿给了母亲。

母亲拿到放大镜,下床把脸和眼睛都洗了洗。因为她三天没洗脸了,眼睛不但哭得肿着,而且还粘着眼屎一类的东西。她洗净了眼睛,然后蹲在床边的地上,借助放大镜,在砖缝中仔细寻找。最初我们不知道她在找什么。我们一再追问,她才说是在找头发。

她找头发何用呢?

嘴但我们不敢多问,任凭她找。

她就那样蹲在地上,一条砖缝一条砖缝地寻找。她找了不下两个时辰,终于市找到了长短不一的数根头发。她把头发捧在掌中,让我们辨认有没有区别。我们凑上前细瞧,看不出有啥区别。可母亲说,这数根头发,有两根是她自己的,两根是姐姐的,一根是我的,另外的两根是王三虎的。她说是从头发深浅不一的颜色和粗细程度上分辨出来的。她说,我的儿女的头发,我不但一眼就能认出,连气味也能闻出来。这个屋子,除了我们娘仨的头发,还有谁的头发能遗落呢?狗日的王三虎的头发能遗落在这里,是因为那天晚上我抓掉过他几撮头发,可惜的是打扫屋子时把那些头发都扫出去了,但扫得再干净,我想砖缝里还是有的。

我们都明白了,母亲是想拿王三虎的头发做证据。

母亲还说,她在报案时,说过她抓扯掉王三虎的几撮头发,派出所有笔录。

母亲又说,她与王三虎对簿公堂时,王三虎曾一口咬定他从未进过我们家的门,更没进过母亲的卧室。这个法院也有笔录。

母亲向我们讲明用意后,又蹲在地上仔细寻找。果然,她又找到了几处。她让我端来半碗面粉,把那几处特殊的地方用面粉圈上白圈,然后紧闭门窗,谁也不许再进。那几个白圈该是用粉笔圈的,但家里没有粉笔,母亲便想到了面粉。

母亲也真能想得出来。

接下来,母亲便打起精神上县城去找律师。律师到家看过那些个“白圈”,顿时也兴奋起来。接着,律师请来了检察院的检察官和法院的法官。他们先用相机把那些“白圈”拍下来,还用摄像机录了现场,接着从砖缝中取出头发,带回去检验去了。

果然,那些头发中的血液和王三虎身上的血液成分没有丝毫差别。这回,王三虎傻眼了,他再怎么狡辩也无济于事,—你说你没进因为法院认的是证据——过人家的屋,那么头发怎么跑到人家屋里去了?

法院以强奸未遂罪判处王三虎有期徒刑三年。

母亲绝处逢生。母亲能绝处逢生全是因了她的顽强不屈。母亲用顽强不屈的精神扳回了她的声誉。

我们敬佩母亲。

可是,由于这场折腾带给母亲的痛苦太重,母亲的身子明显地瘦弱了。也是这场折腾过后,母亲的饭量明显地减少,甚至每天只吃一顿饭,一顿饭也就只吃一小碗。她还说她常感到无力,头晕,犯恶心,我们劝母亲上医院查一查。我们怀疑母亲得了什么病。可母亲说,这都是让王三虎给气的,缓上一段日子就好了。

母亲还说她一生气就联想到父亲,想到父亲就更加生气。她恨起父亲来,简直要把牙根咬碎。

即使是这样,母亲也整日不离她的温棚。

我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们担心母亲支撑不住会倒下来。

母亲果然累倒了。母亲是在摘菜时倒在了温棚里。有人进温棚向母亲借箩筐用,发现母亲睡在黄瓜架下,咋喊也不醒。是好心的乡邻们把母亲送进医院的。我和姐姐得知消息赶到医院,母亲仍在昏迷中。医生说,母亲患的是胆结石,小而且十分严重,结石不但填满了整个胆囊,而且撑破了胆管,胆液外溢,如果不立即手术摘除胆囊,就有生命危险。但要手术,又担心母亲身体太弱承受不了,因为她严重营养不良导致心肌缺血大脑缺氧,弄不好就下不了手术台。

我和姐姐吓坏了。我们跪在主治大夫脚下不肯起来,请求大夫一定救活母园亲。父亲不在,手术前我要签字,我手颤抖得咋也握不住笔,以致笔几次落到地母上。我请求大夫做特殊处理,他替我签名,我按手印。即使按手印,我的指肚也在纸面上空跳动不止。

母亲进了手术室,姐姐却在母亲进手术室那一刻昏倒了。我喊来大夫,大夫把姐姐抬进急救室好一阵忙活,姐姐才苏醒过来。

姐姐被抬走的那一刻,我坐着没动。我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了。我的腿脚沉重得无论如何抬不起来。我的大脑瞬间像被腾空了的库房,荡然无存。我只有恨父亲,彻骨地恨。我在心里骂他,你既然不管我们,为何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来。

幸运的是,母亲没有倒在手术台上。母亲顽强地活过来了。我知道,母亲能活过来,是因为她牵挂着她的一双儿女,丢不下她的一双儿女。

可母亲身体内却少了一个器官。因了这个器官,也欠下一屁股债务。

我们发现,少了一个器官的母亲,再次拉起一车菜往县城走,身子愈加瘦小。

蔬菜青青,车轮滚滚,滚动的车轮前辕,是母亲弯成弓形的瘦小身子,还有踩出的那一行沉重的脚印。

母亲走了。母亲一去三十天未归。

我和姐姐在思念中打发着日子。

我们度日如年。

其实,母亲走后的第二天我们就后悔了。

姐姐埋怨我没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她的理由是应该劝住母亲而由我去新疆寻父亲,我却懦弱着没去。我说我劝母亲时提出我要去的,可母亲说我连父亲的相貌都不记得如何去寻?姐姐说我是给自己找理由,真正的原因是自己没胆量去。

我觉得姐姐已有些蛮横不讲理了。反转一想,这都是因为她替母亲着急才这样的,我就忍着,不与她计较。

我们翘首以盼,天天站在村口朝大路尽头望,可就是不见母亲的踪影。

有几次夜里起风,劲风推门,门发出轻微的响动,姐姐一骨碌从床上翻起,兴奋地喊叫,石头,妈回来了,妈在敲门。我坐起细听,是风,风推门,又一阵咣当咣当的响动。

在这样的焦躁企盼中,母亲回来了。母亲是在一个傍晚时刻披着满天霞光回来的。母亲没有找回父亲,却领回一个女孩。

母亲喊开院门跨进院子时,我和姐姐只顾关注母亲,却忽视了女孩的存在。母亲同我们打过招呼,回身呼唤还站在院门外不敢进门的女孩,静静,快进来,这就是咱的家,快进来认认你姐,你哥。

我们这才知道门外还站着一个女孩。

我们见那女孩瘦瘦的,从个头上判断,大约七八岁的样子。

女孩听到母亲唤,这才抬头看了看院内的人,目光怯怯的。母亲再次唤她时,她才举步走进门来。

我们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起初我们以为是父亲在新疆的私生女,后来听母亲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才弄清了原委。

母亲到新疆后,根本就没见到父亲的踪影。那天,她在乌鲁木齐的街上走累了,就想找个地方歇一歇。她走进一个小巷。她瞄准的是小巷旁的一棵大槐树。当她在槐树下坐下时,意外地发现槐树下面躺着一个小女孩。起初她以为是附近谁家的女孩躺在树下歇凉,后来越看越不像,因为女孩穿着破烂,还赤着脚,脸上脏兮兮的。最让母亲看不下去的是女孩的半边脸紧贴在地面上,嘴和鼻子都沾着土。这就令母亲担忧了。她怀疑女孩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迷了。于是她就俯下身呼唤,哪知呼唤半天也不醒。母亲一急之下将女孩抱在怀中,用指甲掐住她的人中呼唤,女孩这才长吁一口气睁开了眼。女孩醒来后喊饿,喊渴。母亲赶忙拿出水别子喂女孩喝水,又掏出随身带的几块饼给女孩吃。女孩喝了水,吃了饼子,慢慢地有了力气,来了精神。母亲问女孩为啥不回家找大人,咋就饿成这样子?女孩说她没有家,她是从一个偏远的山村跑到城里来找父亲的,父亲两年前进城打工再没回去过,母亲不久前在地里干活时突然一头栽倒再没醒过来。没了母亲,她只好进城找父亲。她整天喊着爸爸满街转,可就是不见爸爸的面。

母亲当时就哭了,哭女孩,也哭她自己。

此后,母亲就带着这个女孩寻找父亲。她想,找不到我们的父亲,能找到小女孩的父亲,也是一种福气。一个希望变成了两个希望。

结果,一个希望也没捉到。

母亲找不到父亲,心灰意冷,就想回家。可她又丢不下这个小女孩,就把小女孩认了女儿,带回家来。

在母亲带着小女孩共同找人的那些日日夜夜,母亲和小女孩已建立了深厚守的感情。

母亲的这趟新疆之行,罪肯定是受大了。这从母亲的脸上就能一眼看母出————她的脸以及延续到脖子上的皮肤,黑得像抹了一层锅灰。换句话说,那皮肤与非洲黑人的皮肤没啥两样。问题是非洲黑人的皮肤黑是黑,可人家的皮肤闪烁着健康的光泽,皮下水分饱满,润泽;母亲的皮肤干裂松弛,布满皱纹,那脸色让人看一眼就揪心地痛。

母亲却只字不提她受的罪,只字不提父亲,一味地关照那个小女孩,操心了她的吃喝,又替她洗头洗脚,亲热地呼唤:静静,静静……

晚上,等静静睡熟后,我和姐姐劝母亲,让她把静静转送他人抚养为好。我们还说,我们都上学走了,家里就剩你一人,你到底是顾这个娃呢?还是顾你的温棚。况且,这娃还要上学;要上学就免不了要花钱,拖累大着呢。

母亲见我们这样说,竟然生气了,骂我们书没念到哪里,却把心肠念硬了。她说这娃孤苦伶仃,你们看着不心疼,我还心疼呢!这事你们别管,你们尽管上你们的学去,我有这娃做伴,也是一种福气呢!

我和姐姐相对无言。我们心中感叹,唉,可怜的母亲啊,你去新疆,难道就是为了领回这个女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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