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极度不满地扫视众人，哼了一声，将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却又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电子烟来。
“你怎么找的这个地方？！规矩真大！喂，这是薄荷柠檬味的，总可以了吧？” 彭明再瞪那小哥一眼，小哥则早将头埋了回去继续呼呼大睡，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对不起没有这个东西我真的没法接着说下去，” 彭明颤抖着将烟嘴塞进口中，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情绪略为镇定一些：“我这人有个毛病，但凡到手要签上我自己名字的文件，都必须一个字一个字地过一遍。所以当那家伙说不必细看了，安廷心思那样缜密其实全都安排好了我只要走个形式就可以，我还是没能如他所愿。或者说，如安廷所愿。”
婚姻生活近十年之后，彭明终于在安廷死后，窥视到那个他竭力维护不让她知晓的秘密。
关于震庭天下的秘密。
“就是从那纸文件上，我知道了震庭天下只有一项投资，那就是天命生物制药公司。投资年限不明，似乎另有限制，但不在这份文件上注明。我到手的这一张纸上，只说明每年的注资金额，与分红走向。当然分红是打进震庭天下的账户，不过需有我的签字，我的个人帐户也会获得相应的管理费用。”
许宁若有所思地看着彭明。
对方的语气告诉她，这就是文件上的全部内容了。
窗外夜色已经黯淡，路灯陡然间熄灭，玻璃上暗蒙蒙一片，里外皆看不分明。
彭明的脸就这么隐进混沌里，只有挂在唇上那一点红光，照出她阴沉发红的双目。
“那么关于震庭天下本身的介绍呢？一点都没有提及吗？”安健不甘心地问：“你不会只知道这么多吧？”
彭明取下电子烟，朝玻璃上吐了口气，白烟寥寥，好像美丽的梦境，很快便消融散尽。
“没有。”她笑得不无苦涩：“前面我不是说了吗？安廷心思缜密，他知道以我的个性一定不会放过这纸文件，所以尽最大可能，让我知道的讯息越少越好。但，碍于某种目的，他又不得不让我涉及其中。”
“震庭天下的投资不能中断，所以他不在，就得你顶上。”许宁的语气不无冷酷，虽然是事实，却说得让彭明很不舒服。
“没错！”彭明猛地拍了下桌子，电子烟从指间滑落，摔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破裂声：“就是你好爸爸搞的那项实验！不知道他老人家从哪里引来了震庭天下！惹得安廷为此送了命！又惹得我不得不担惊受怕将曼曼带大，却在她成年后不得不将她送离我身边！”她的语气逐渐高亢，似乎压不住心顶的怒气了：
“你现在倒说得如此轻松！因为一已之利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很好玩吗？！很开心吗？！很有成就感吗？！”
连珠炮似的三个反问，打得许宁立刻就说不出话来。
安健不忍，正要开口，许宁却暗中拉他一把，并冲他使了个眼色。
别打断她，说她说下去。
“我不甘心！我不相信！我，” 彭明明显激动起来，压抑了十几年的情绪在身体里爆发出剧烈的能量，想被释放，想要宣泄。
“所以你没能尊从安廷的遗愿，你去查了震庭天下是不是？”许宁柔和的声音，顺着彭明的意思，引领出她内心深处即将爆发的火山。
“我当然要查！” 彭明直起腰来，狠狠踩在电子烟嘴上：“我为什么不能查！我为此没了丈夫，女儿没了爸爸，我为什么不能查这个该死的震庭天下！”
“所以呢？你查到什么了？”许宁安健再次同时追问，眼中都情不自禁闪出难以控制的火光。
彭明却正相反。
刚刚还无比激烈的情绪，仿佛因想到什么瞬间泯灭下去。
“我在律师那里，将那份文件拷贝出来，带回来查了一晚上，震庭天下是什么也没查到，天命只有基本信息，我也就是在那时，知道了关于你父亲的基本信息。” 彭明抬头看了许宁一眼，眼神是如此死气沉沉，让许宁不由得为之一惊。
“后来呢？”安健问。
“后来？”彭明发出的声音令人心悸：“第二天早上，我妈带曼曼出去遛弯，她在家里闹个不停，只好让她出去换换空气。然后，然后，”她陡然了步向前，猛地捏住许宁的胳膊：“来了辆车，撞上她俩，曼曼命大，我妈将她死死护在怀里，不过，我妈就……”
许宁感觉不到身体的剧痛，她直直看向彭明，两人脸对脸，几乎能看见彼此瞳仁里的自己。
彭明的眼中满是戾气，而许宁，则清冽幽深，一眼望不到底。
“我妈断了一条腿一只胳膊，在医院里躺了半年，好了之后，我就带着她和曼曼，离开了原来的城市。当然，关于震庭天下这四个字，从此我再不想提起，那纸文件我也烧了，灰都冲进下水道里，无影无踪。”
彭明这才感觉到缺少电子烟之后的空虚，故事说完了，她很想就此来上一口，麻痹下紧张过后的身体。
可惜，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无法弥补缝合。
“这么说来，曼曼成年后你送她到我身边，也是为了保护她？” 安健低低地问。
彭明重重点头：“当然，”声音转低：“如果不是这样，我哪里舍得？”
“为什么你认为在你身边会有危险？”许宁的声音轻软温柔，却有着不会轻易放弃的坚韧：“既然你已经烧了文件也停手不再追查，为什么还要送走曼曼？”
彭明沉沉地看着她，因提及往事而显得余悸犹存， 那些凝固在过往时光里的往事，日日在心间带血磨砺，让她接下来的的话，说得无比艰难：
“那安廷为什么会死？我们都知道他不可能会自杀，可他还是死了。如此小心谨慎连枕边人都不告诉，可他还是死了。他的债我来背，可我不想，我死之后，再转到曼曼身上。”
一片沉默，无人再多言一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