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多年，卷毛牙签阿姨提到这个，竟还是莫名打了个寒战：
“说句不好听的，跟死人差不多，当时是春天，也不冷啊，他的手却冰得才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隔夜饭似的！我也是好心，就问他……”
“你这个人错就错在，好心常用错地方，一辈子到老，也改不掉这个毛病！”一把老苍嘶哑的声音，打断了卷毛牙签阿姨的话。
许宁吃了一惊，猛地回头，这才发现，一位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太太，身体有些佝偻，却用一根拐杖撑得很直，正站在卷毛牙签阿姨家客厅入口，一脸怒气地盯住自己。
不知怎么的，许宁脱口而出：“是常阿姨吧？”
常萍，当年实验室里的工作人员之一，许宁只记得这个名字，跟人对不上号，因自己当年年纪实在太小，父亲手下又总人多，她幼年的记忆承载不了许多。
不过在看见老太太的第一眼之后，她就认定，这位就是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常阿姨。
虽说三十年之后，对方似乎不应该老成这样，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没认错人。
直觉就是这么奇怪的事。
老太太不承认也不否认，厌恶地瞪了她一眼之后，对卷毛牙签阿姨道：“现在有些人，打着记者的名号到底猎奇，一件事恨不能写出八个版本来！你别上了那些人的当，多少年存下的老底脸面，别到时候一起掀了！”
卷毛牙签阿姨哟了一声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看得出来，她有些怕对方。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上这种当？！人家孩子就是陪我说说话，聊几句，她没说想打听什么，我也没告诉她什么。再说了公司的事咱这地儿谁不知道？我说的，也都是查得到的，没一件胡编乱造。”
常阿姨狠狠跺了下拐杖：“那就让她自己去查！你少多嘴！”说罢，步履蹒跚，却很坚决地，转身离去。
许宁立刻欲过去扶她，不料对方身手敏捷得让她意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不等她碰到自己便扭身让开，并挥动拐杖怒喝：“滚开！”
可她的速度再快，也比不上许宁。
许宁一把抓住对方本欲高高举起的拐杖，贴到她耳旁，以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出一句话来。
“我是许主任的女儿。”
常阿姨冷笑，并不因这句话，或对方与自己力量相比的悬殊而让步。她用尽全力欲从许宁手中抽出拐杖，嘴里鄙夷而轻蔑地吐出两句话：“别装了！我见过许主任女儿的照片！”
许宁并没放手：“成年后的您也见过？”
常阿姨冷笑一声：“废话！”
许宁深深吸了口气，用空出的那只手握到对方瘦削的肩膀，强迫她跟自己近距离对视：“您真得，认得许宁吗？”
对面的小姑娘，笑容淡然而神秘，幽黑到反光的瞳仁，映出自己惶然错乱不敢置信的神情。
陌生的颜容，却有些故人熟悉的眼神。
常阿姨忽然怔住。
一直没敢开口的卷毛牙签阿姨，走过来低声下气地道：“常姐，没事吧？”
别看她刚才还老虎似的，这会儿在在常阿姨面前，却老实地跟猫差不多。
“老华，”常阿姨移开视线，忽然叫起叫卷毛牙签阿姨的小名来：“我饿了，你做饭没有？”
许宁觉出自己手下的那付干瘪身体，已经不再跟刚才一样强硬，便趁机松手便扶住对方：“常阿姨，您饿了？要不然，我请二位，外头吃饭去？”
卷毛牙签阿姨脸色一亮，满心满眼地想说好，却看着常阿姨不敢出声。
“不必，老华的小菜烧得很好，我吃了几十年，已经不习惯外面的饮食了。老华，今天外头冷得很，你烧一只锅子来吃好了。” 常阿姨的语气也已经软和许多，只是听得出来，是柔中带钢的。
卷毛牙签阿姨悻悻的，只能说那也行。
常阿姨拉着许宁的手向下走：“去我屋里坐，”声音陡然转低：“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
许宁的心向下一坠，不由得张口，老太太却已经领头下去，不给她发问的机会。
被叫作老华的那位，站在厨房里，呆呆地听着木楼梯一级一级响下去，中间还顿了一顿，叫她的心也跟着悬了一下。
许宁跟着老太太，走下楼梯后眼前有一时的黑暗，稍停一会儿，便微亮起来，再走过一条走廊，看见一排的窗，显然是对着她进来时的小巷，不过棉帘扣得很好，完全看不到外面。
客厅里有一张四四方方的橡木桌子，四周一圈皮椅，上方垂一盏枝形吊灯，仿古的，做成蜡烛状的灯泡。周遭的窗上依然是紧扣窗帘，因此厅里也是暗，保养得很好的地板，发出打蜡后的幽光。
一走进这厅里，许宁就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她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刚出生时的岁月，这里的家具是老的，住在这里的人也是老的，她倒是新，但是进来后瞬间也被同化了。
常阿姨走到桌前，上面有盏灯带粉红玻璃灯罩的台灯，也是老式样，她拉开垂得低低的灯绳，照亮一本翻到正一半的相册。
许宁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相册里的照片都有些泛黄并褪色，看得出来，是经常被翻看后的结果，但人脸还是很清晰的。
都是当年父亲实验室里的技术人员。
有常萍自己，也有些许宁不认得的，都很年轻，不过二十来岁。
当然，其中也有自己的父亲。
照片上的他，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俊朗豁达地冲着镜头笑，眼神晶亮柔软，仿佛能穿透摄影的机器和时光，看进人的心里。
有几张也有母亲，似乎是一场聚餐之后，大家笑嘻嘻地走下某处的台阶，她的右手挽着父亲，对着他双唇微启，似乎正在说着什么，然而被镜头打断，便很配和地笑着。
当然，除此之外，也有文峭。
只是从没看过他的正脸。
他总是隐在父亲的背后，要不就是只露出一半脸，要不就是侧面，或者，有时干脆就只是个背影。
